草湳里：老頭談性

吉野櫻104.02.13攝於台北內湖內溝溪

小時候就喜歡看閒書，記憶裡國小時就曾一個人從大稻埕走到重慶南路東方出版社買有注音的中西故事叢書。到了初中時，很多中國古典通俗小說幾乎都已看過，神怪的西遊記、封神榜，征戰演義的五虎平西、羅通掃北，俠義的七俠五義、水滸傳，情色的金瓶梅都看了，有的還看了兩三遍，就是三國演義和紅樓夢都祇看前半，沒看完是因為書到後面，情節讓人感覺非常淒涼，實在看不下去。

以前一直以為紅樓夢是曹雪芹以自己早年的富貴生涯作藍本，描寫小男孩週旋於眾多女孩之中，經歷了一個官宦家族的興衰。書中的情節即使不是曹家的寫照，也有七八分實在的成分。所有的紅學論者也都這麼說，甚至教科書也是如此告訴學生。

最近看了史景遷Jonathan D．Spence的博士論文「曹寅與康熙 Ts’ao Yin and the K’ang-hsi Emperor」（時報文化出版社2012 年05 月21 日出版），文中介紹了曹家的家世，才發覺紅樓夢祇是曹雪芹悲慘一生分裂出來的幻想，假道學們引經據典講的口沬橫飛，卻不肯揭露事實的真相。

真相真的很不堪，事情要從曹家的家世說起.........

明萬曆、天啟年間，努爾哈赤建立的後金政權多次伐明，曹家的先祖曹錫遠（有說叫曹世選），當時是明朝遼陽地方的小官，在一之攻伐中被後金俘虜，舉家成為滿人權貴的包衣（家奴），隸屬正白旗。後來努爾哈赤把正白旗分給第八個兒子多爾袞，曹錫遠的兒子曹振彥在多爾袞手中開始嶄露頭腳。除了武略，入關後曹振彥先後在山西擔任過知州、知府、後來升了兩浙都轉運鹽使。可以說曹家是從淪為包衣的第二代曹振彥開始發跡的。後來建立清朝的皇太極死了，多爾袞由皇叔父變成皇父，正白旗隨著主子得勢更加興旺。多爾袞死後順治親政，正白旗並沒有因此失勢，正白旗被順治收歸皇帝直轄，與正黃旗、鑲黃旗成了皇帝專屬的上三旗，曹氏家族也就開始隸屬內務府。

曹振彥長子曹璽、次子曹爾正都在內務府供職。曹璽曾任侍衞，其妻孫氏是康熙皇帝的奶媽，有人以為曹家是因此而得寵於康熙。其實清朝皇子出生後就不由生母扶養，皇子的標準配備有八個奶子、八個嬤嬤、八個宮女，最少有二十四個的女人，包括老中青三種不同年紀的女人來照料，孫氏祇是其中之一，襁褓中的康熙不會對她特別有好感，自然也不會因此照顧曹家。（有趣的是曹雪芹在紅樓夢裡，藉著賈寶玉的嘴，對奶媽有負面的評價，倒很奇怪。）

真正和康熙親密的是孫氏的長子曹寅（1658－1712），曹寅因為孫氏之故被選為康熙的侍讀。侍讀是表面的名稱，其實就是書僮、跟班、玩伴，長大後曹寅成為侍衛，仍是康熙的隨扈、跟班。兩人除了君臣主僕外，還有自小建立起的友情。

擔任過侍衛的曹璽於康熙二年出任江寧織造，康熙二十三年病死於任上。曹璽出任江寧織造並不是康熙的眷顧，那年康熙才九歲，是四個顧命大臣的指派。事實是在內務府任職時曹璽表現優異，深為朝中掌權大臣的賞識，於是他升任宮中的侍衞，他的妻子孫氏也得進宮當皇子的奶媽，後來曹璽官運亨通，還當了品級不高但位同督潕的江寧織造。

曹璽死時曹氏一家已在江南生活了二十多年，曹璽死後五個月，康熙在南巡途中，特意親至織造府撫慰家屬，那年康熙三十一歲，親政多年，去奠視是給曹寅面子。六年後的康熙二十九年（1690），曹寅以內務府廣儲司郎中銜出任蘇州織造，三十一年（1692）轉任江寧織造，兼任兩淮巡鹽御史。一般人以為曹家的財富來自織造，其實巡鹽才是肥缺，曹家幾代都是織造兼巡鹽。

康熙五十一年（1712），史載曹寅染瘧疾，康熙知情後特地用快馬從北京派人送當時稀有的金雞納霜（奎寧）給曹寅治病，不知是來不及，還是曹寅另有其病，曹寅死於任上，得年五十四歲。曹寅比老板康熙小三歲，卻比康熙早死十年，縱情女色應該是關鍵。

康熙為照應老部下的身後，讓曹寅的獨子曹顒（1689－1715）接任江寧織造。當時曹顒年僅二十三歲，比父親曹寅當蘇州織造還早九年，二十三歲就當和地方督撫平起平坐的大官，真是少年得志，也可見康熙對曹家的照顧。

誰知三年後，年僅二十六歲的曹顒也驟逝，史書上沒說什麼病，應該也是死在女色上，畢竟江南的美女太多了。父子兩代在織造任內留下大額虧空，這時曹家曹寅這支就剩下兩個寡婦：曹寅的妻子李氏、曹顒的妻子馬氏，當然還有一大堆姨太太。我們可以推估，婆婆李氏此時應該四十將近五十，媳婦馬氏祇有二十上下，整個曹家沒一個男人。這時曹顒的妻子馬氏已有身孕，這個遺腹子就是曹雪芹。當時不知是男是女，也不知養的活養不活，何況小娃娃沒法當官，沒法補虧空，沒法照顧兩代的寡婦。

重感情的康熙皇帝為了照顧老部屬曹寅留下遺族生活，也為了讓曹家能彌補虧空，特別選了曹寅堂弟曹荃的兒子曹頫過繼給曹寅的遺孀李氏當兒子，也大方的派年青的曹頫接任江寧織造兼巡鹽御史。

康熙這個決定最大的受益者是曹頫，曹頫本來是隔房曹荃的第四個兒子，沒有功名，排行第四也輪不到封蔭，也沒人提親。康熙選上他，除了他是同輩近親外，最大的考量是他還沒結婚，可以叔接嫂。他可以完全接替曹顒，成為他的分身，接替曹顒的官、他的家產、他的娘，還有他的老婆馬氏。如果換成他那幾個已成親的哥哥，那馬氏留在織造府的身分就尷尬，連帶著遺腹子也不知如何處理。由曹頫來當馬氏的丈夫，當遺腹子的爹，一切圓滿。當時滿族還有兄終弟及的風俗，叔接嫂的很普遍，案例發生在多爾袞身上，也發生在曹頫身上。

於是曹顒的娘李氏，本來沒了兒子，現在又有兒子。曹顒的妻子，年青馬氏本來要守寡度過餘生，現在不用守寡，依然有男人，依然是織造夫人，可以說是皇恩浩大、皆大歡喜，除了未出世的曹雪芹。

曹雪芹是整件事最大的受害者，父親如果多活幾年，本來應該由他繼承父親的一切。可是父親死的早，讓他變成什麼都沒有。更糟的是，打從出生以後就成了多餘的人，他是母親面對新男人的難堪，也是繼父眼中的疙瘩。

紅樓夢裡有榮國府和寧國府，現實生活裡並沒有。曹雪芹自己把現實的世界分成兩份，一邊是現實的繼父主掌的曹府，一邊是生父曹顒沒死虛幻的曹府。他把母親也寫成兩個分身，一個是賈政的妻子王夫人，賈寶玉的生母，那是現實的一方。另一個是賈寶玉的嫂嫂，年青守寡的李紈，那是曹雪芹心底的夢想。

可惜現實就那麼殘酷，繼父曹頫現在是曹家最大的支柱，至親的兩個女人，媽媽和祖母都巴著他，靠著他，自己祇是一個討人厭的拖油瓶。紅樓夢裡老太太寵著賈寶玉，現實恐非如此，那祇是曹雪芹的夢。

曹雪芹的一生可以曹家被抄家分為兩個階段，抄家那年曹雪芹十三歲，那時他正開始變成小男人，在那之前曹雪芹祇是個男童。在他的現實世界裡，曹家祇有一個男人，就是他的繼父曹頫。即使是親如父子都還會有交配權之爭，年幼的曹雪芹對占有母親的繼父非常嫉妒與敵視，但是又無奈，畢竟那傢伙每晚把他娘馬氏當馬騎可是奉旨的。

多年後，年老的曹雪芹經歷喪妻、喪子，依著寡媳為生，在一盞孤燈下寫著紅樓夢，還是忘不了當年那個曹家唯一的男人。現實的曹家祇有一個男人，紅樓夢裡的賈政、賈鏈被曹雪芹描寫的蹣頇、無能又好色，其實都是曹雪芹對繼父曹頫的醜化。

曹雪芹藉著紅樓夢裡賈家老僕焦大的口說出：「……那裡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生來！每日偷雞戲狗，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我什麼不知道？偺們『肐膊折了，往袖子裡藏！」養小叔說的應該是他的親母馬氏和曹家唯一的男人曹頫，曹雪芹明知那是奉旨成婚的正經事，卻故意醜化成養小叔，可見他心中的不滿。爬灰是暗示母親馬氏和公公曹寅有曖昧，還是繼父曹頫把名份上的母親，實際上是嬸娘的李氏也姦了，來個婆媳同床？曹雪芹藉著焦大的嘴，刻薄的說出「賈府裡祇有門口的石獅子是乾淨的。」這樣的話，可見他的心中有多惱，有多恨。

後來曹頫自己也生了兒子，不知是馬氏所生，還是姨太太所生。不過曹雪芹在紅樓夢裡寫出賈政另一個兒子賈環是趙姨娘所生，愚昩、不識大體是曹雪芹對趙姨娘這個角色的描寫。當然，他對賈環也不會有好感，那是他嫉妒的對象。現實裡，曹府真正得寵的是曹頫的親生兒子，不要說老爺、夫人、老太太寵，即使府裡的下人們的眼睛也是勢利的，幼年的曹雪芹應該受了不少委曲。

曹雪芹十三歲以後曹家面臨抄家歸旗的命運，史載雍正祇給他們家留下三個僕人，當然家產全部抄沒。一家人回到北京開始貧苦的生活。這時唯一的男人又沒了，曹頫因虧空罷任還被雍正下獄，被關了十幾年，一直關到雍正死後，乾隆即位才放出來。

原本這對曹雪芹是個好機會，他可以收回被奪去的兩個女人，母親馬氏和祖母李氏，十三歲的曹雪芹也算半個男人，已有能力照顧父祖留下的兩個女人。可是他自己不爭氣，非常不上進，不肯讀書掙功名，當時旗人考功名比漢人容易很多很多；他又不肯像父祖一樣當差從異途出身，整個清代旗人以此當到督撫的比比皆是。於是從此曹家幾乎沒在清史裡出現，我們不知道曹雪芹的祖母李氏何時死的，也不知道那時三十初頭的馬氏後來又由誰來照顧。

曹雪芹後來也娶妻生子，他的妻子在歷史上沒沒無聞，當然不是林妹妹、寶釵姐姐，也不會是名門閨秀。十三歲以後的曹雪芹幾乎潦倒落迫渡過一生。晚年他在孤燈下寫紅樓夢，如果真的是他寫的，書中的情節和他的一生實在不能相提而論。其實，如果說紅樓夢是他早逝的父親曹顒的故事，或許比較有道理。102.03.12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