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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馬湖冬景

 

老實説,我是個歡喜女人的人;從國民學校時代直到現在,我總一貫地歡喜著女人。雖然不曾受著什麼「女難」,而女人的力量,我確是常常領略到的。女人就是磁石,我就是一塊軟鐵;為了一個虛構的或實際的女人,呆呆地想了一兩點鐘,乃至想了一兩個星期,真有不知肉味光景——這種事是屢屢有的。

 

在路上走,遠遠的有女人來了,我的眼睛便像蜜蜂們嗅著花香一般,直攫過去。但是我很知足,普通的女人,大概看一兩眼也就夠了,至多再掉一回頭。像我的一位同學那樣,遇見了異性,就立正;向左或向右轉,仔細用他那兩只近視眼,從眼鏡下面緊緊追出去半日半日,然後看不見,然後開步走。我是用不著的。在火車裏,我必走遍幾輛車去發見女人;在輪船裏,我必走遍全船去發見女人。我若找不到女人時,我便逛遊戲場去,趕廟會去。我大膽地加一句,參觀女學校去;這些都是女人多的地方。於是我的眼睛更忙了!我拖著兩只腳跟著她們走,往往直到疲倦為止。

 

……

 

説起這藝術的「女人的聚會」,我卻想著數年前的事了,雲煙一般,好惹人悵惘的。在P城一個禮拜日的早晨,我到一所宏大的教堂裏去做禮拜;聽説那邊女人多,我是禮拜女人去的。那教堂是男女分坐的。我去的時候,女坐還空著,似乎頗遙遙的;我的遐想便去充滿了每個空坐裏。忽然眼睛有些花了,在薄薄的香澤當中,一群白上衣,黑背心,黑裙子的女人,默默的,遠遠的走進來了。我現在不曾看見上帝,卻看見了帶著翼子的這些安琪兒了!

 

是的,藝術的女人,那是一種奇跡!014.02.15於白馬湖

 

      ※    ※    ※    ※    ※

 

上文是民初文人朱自清的作品,題目是「女人」。創作於國十四年二月。當時任教於浙江春暉中學的朱自清尚未發跡,授課之暇經常寫散文投稿於各大報章雜誌,由於朱氏之文筆流暢,故自民國十二年起已薄有文名,筆耕酬勞也己成朱自清的主要經濟來源。朱自清的散文主要談生活周遭之事,由於創作量大,所以他很多的作品其實祇是無病呻吟,甚至不小心講出心裡的話。「女人」是篇坦白之作,文中忠實的敘述男人由於體內荷爾蒙的驅使,對女人有著永不懈怠的覬覦。因為太坦白,所以不容於假道學的社會,以致後人傳誦著朱自清的「匆匆」、「背影」、「荷塘月色」,卻少人知道朱自清也曾寫下如此坦白的內心告白。

 

順便一提,白馬湖位於今江蘇揚州寶應縣、淮安市洪澤縣和金湖縣交界的湖泊,面積約108平方公里(如面積278平方公里的台北市相較,約不到台北市的三分之一;但如以面積11平方公里的信義區而言,則有十個信義區那麼大),湖雖大但水不深,水深平均不到一公尺。春暉中學就位於白馬湖畔(如今屬紹興市上虞區),該校是民初浙江富商陳春瀾捐資創設於民國十年。民國二十年代初期,朱自清(1898-1948享年51)、夏丏尊(1886-1946享壽61)、豐子愷(1898-1975享壽78)均曾執教於該校。朱、夏、豐三人與朱光潛(1897-1986享壽90),當時人稱「白馬湖四友」。

 

 

夏丏尊:白馬湖之冬

 

在我過去四十餘年的生涯中,冬的情味嘗得最深刻的,要算十年前初移居白馬湖的時候了。十年以來,白馬湖已成了一個小村落。當我移居的時候,還是一片荒野,春暉中學的新建築巍然矗立於湖的那一面,湖的這一面的山腳下是小小的幾間新平屋,住著我和劉君心如兩家。此外兩、三裏內沒有人煙。一家人於陰曆十一月下旬從熱鬧的杭州移居於這荒涼的山野,宛如投身於極帶中。

 

那裡的風差不多日日有的,呼呼作響,好像虎吼。屋宇雖係新建,構造卻極粗率,風從門窗隙縫中來,分外尖削。把門縫窗隙厚厚地用紙糊了,椽縫中卻仍有透入。風颳得厲害的時候,天未夜就把大門關上,全家吃畢夜飯即睡入被窩裡,靜聽寒風的怒號,湖水的洴湃。靠山的小後軒,算是我的書齋,在全屋子中是風最少的一間,我常把頭上的羅宋帽拉得低低地在油燈下工作至深夜,松濤如吼,霜月當窗,饑鼠吱吱在承塵上奔竄。我於這種時候,深感到蕭瑟的詩趣,常獨自撥劃著爐火,不肯就睡,把自己擬諸山水畫中的人物,作種種幽邈的遐想。

 

現在白馬湖到處都是樹木了,當時尚一株樹都未種,月亮與太陽卻是整個兒的,從山上起直要照到山下為止。在太陽好的時候,祇要不颳風,那真和暖得不像冬天。一家人都坐在庭間曝日,甚至於喫午飯也在屋外,像夏天的晚飯一樣。日光曬到那裡,就把椅凳移到那裡。忽然寒風來了,祇好逃難似地各自帶了椅凳逃入室中,急急把門關上。在平常的日子,風來大概在下午快要傍晚的時候,半夜即息。至於大風寒,那是整日夜狂吼,要二、三日才止的。最嚴寒的幾天,泥地看去慘白如水門汀,山色凍得發紫而黯,湖波泛著深藍色。

 

下雪原是我所不憎厭的。下雪的日子,室內分外明亮,晚上差不多不用燃燈。遠山積雪,足供半個月的觀看,舉頭即可從窗中望見。可是究竟是南方,每冬下雪不過一、二次,我在那裡所日常領略的冬的情味,幾乎都從風來。白馬湖的所以多風,可以說是有著地理上的原因的,那裡環湖原都是山,而北首卻有一個半裏闊的空隙,好似故意張了袋口歡迎風來的樣子。白馬湖的山水,和普通的風景地相差不遠;唯有風卻與別的地方不同。風的多和大,凡是到過那裡的人都知道的。風在冬季的感覺中,自古占著重要的因素,而白馬湖的風尤其特別。

 

現在,一家僦居上海多日了,偶然於夜深人靜聽到風聲的時候,大家就要提起白馬湖來,說「白馬湖不知今夜又颳得怎樣厲害哩!」

 

老頭插嘴:當年老頭讀初中時,本文曾編為國文教材。如今再讀,實在並不是很高明。想來或許朱、夏、豐三人都是當年國民政府力捧的文人。所謂的藝術家,人們口中的大文豪,很多時候只不過是政客們吹捧出來的一種動物。

 

 

朱自清「白馬湖」

 

今天是個下雨的日子。這使我想起了白馬湖;因為我第一回到白馬湖,正是微風飄蕭的春日。

 

白馬湖在甬紹鐵道的驛亭站,是個極小極小的鄉下地方。在北方說起這個名字,管保一百個人一百個人不知道。但那卻是一個不壞的地方。這名字先就是一個不壞的名字。據說從前(宋時?)有個姓周的騎白馬入湖仙去,所以有這個名字。這個故事也是一個不壞的故事。假使你樂意搜集,或也可編成一本小書,交北新書局印去。

 

白馬湖並非圓圓的或方方的一個湖,如你所想到的,這是曲曲折折大大小小許多湖的總名。湖水清極了,如你所能想到的,一點兒不含糊像鏡子。沿鐵路的水,再沒有比這裏清的,這是公論。遇到旱年的夏季,別處湖裏都長了草,這裏卻還是一清如故。白馬湖最大的,也是最好的一個,便是我們住過的屋的門前那一個。那個湖不算小,但湖口讓兩面的山包抄住了。外面只見微微的碧波而已,想不到有那麼大的一片。湖的盡裏頭,有一個三四十戶人家的村落,叫做西徐□,因為姓徐的多。這村落與外面本是不相通的,村裏人要出來得撐船。後來春暉中學在湖邊造了房子,這才造了兩座玲瓏的小木橋,築起一道煤屑路,直通到驛亭車站。那是窄窄的一條人行路,蜿蜒曲折的,路上雖常不見人,走起來卻不見寂寞——。尤其在微雨的春天,一個初到的來客,他左顧右盼,是只有覺得熱鬧的。

 

春暉中學在湖的最勝處,我們住過的屋也相去不遠,是半西式。湖光山色從門裏從牆頭進來,到我們窗前、桌上。我們幾家接連著;丏翁的家最講究。屋裏有名人字畫,有古瓷,有銅佛,院子裏滿種著花。屋子裏的陳設又常常變換,給人新鮮的受用。他有這樣好的屋子,又是好客如命,我們便不時地上他家裏喝老酒。丏翁夫人的烹調也極好,每回總是滿滿的盤碗拿出來,空空的收回去。白馬湖最好的時候是黃昏。湖上的山籠著一層青色的薄霧,在水裏映著參差的模糊的影子。水光微微地暗淡,像是一面古銅鏡。輕風吹來,有一兩縷波紋,但隨即平靜了。天上偶見幾隻歸鳥,我們看著它們越飛越遠,直到不見為止。這個時候便是我們喝酒的時候。我們說話很少;上了燈話才多些,但大家都已微有醉意。是該回家的時候了。若有月光也許還得徘徊一會;若是黑夜,便在暗裏摸索醉著回去。

 

白馬湖的春日自然最好。山是青得要滴下來,水是滿滿的、軟軟的。小馬路的兩邊,一株間一株地種著小桃與楊柳。小桃上各綴著幾朵重瓣的紅花,像夜空的疏星。楊柳在暖風裏不住地搖曳。在這路上走著,時而聽見銳而長的火車的笛聲是別有風味的。在春天,不論是晴是雨,是月夜是黑夜,白馬湖都好。——雨中田裏菜花的顏色最早鮮艷;黑夜雖什麼不見,但可靜靜地受用春天的力量。夏夜也有好處,有月時可以在湖裏劃小船,四面滿是青靄。船上望別的村莊,像是蜃樓海市,浮在水上,迷離徜恍的;有時聽見人聲或犬吠,大有世外之感。若沒有月呢,便在田野裏看螢火。那螢火不是一星半點的,如你們在城中所見;那是成千成百的螢火。一片兒飛出來,像金線網似的,又像耍著許多火繩似的。只有一層使我憤恨。那裏水田多,蚊子太多,而且幾乎全閃閃爍爍是瘧蚊子。我們一家都染了瘧疾,至今三四年了,還有未斷根的。蚊子多足以減少露坐夜談或划船夜遊的興致,這未免是美中不足了。

 

離開白馬湖是三年前的一個冬日。前一晚“別筵”上,有丏翁與雲君,我不能忘記丏翁,那是一個真摯豪爽的朋友。但我也不能忘記雲君,我應該這樣說,那是一個可愛的……孩子。民國十八年七月十四日於北平。(原載018.11.01《清華周刊》第32卷第三期。)

 

白馬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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衍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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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的「怱怱」

朱自清看女人(一個民初文人的坦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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