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9922_273377936097914_194902560_n  

 

話表陝西大國長安城,乃歷代帝王建都之地。自周、秦、漢以來,三州花似錦,八水繞城流,真個是名勝之邦。彼時是大唐太宗皇帝登基,改元貞觀,已登極十三年,歲在己巳,天下太平,八方進貢,四海稱臣。

 

忽一日,太宗登位,聚集文武眾官,朝拜禮畢,有魏徵丞相出班奏道:「方今天下太平,八方寧靜,應依古法,開立選場,招取賢士,擢用人材,以資化理。」太宗道:「賢卿所奏有理。」就傳招賢文榜,頒布天下:各府州縣,不拘軍民人等,但有讀書儒流,文義明暢,三場精通者,前赴長安應試。

 

此榜行至海州地方,有一人,姓陳名萼,表字光蕊,見了此榜,即時回家,對母張氏道:「朝廷頒下黃榜,詔開南省,考取賢才,孩兒意欲前去應試。倘得一官半職,顯親揚名,封妻蔭子,光耀門閭,乃兒之志也。特此稟告母親前去。」張氏道:「我兒讀書人,『幼而學,壯而行』,正該如此。但去赴舉,路上須要小心,得了官,早早回來。」

 

光蕊便吩咐家僮收拾行李,即拜辭母親,趲程前進。到了長安,正值大開選場,光蕊就進場。考畢,中選。及廷試三策,唐王御筆親賜狀元,跨馬遊街三日。

 

不期遊到丞相殷開山門首,有丞相所生一女,名喚溫嬌,又名滿堂嬌,未曾婚配,正高結綵樓,拋打繡毬卜婿。適值陳光蕊在樓下經過。小姐一見光蕊人材出眾,知是新科狀元,心內十分歡喜,就將繡毬拋下,恰打著光蕊的烏紗帽。猛聽得一派笙簫細樂,十數個婢妾走下樓來,把光蕊馬頭挽住,迎狀元入相府成婚。那丞相和夫人即時出堂,喚賓人贊禮,將小姐配與光蕊。拜了天地,夫妻交拜畢,又拜了岳丈、岳母。丞相吩咐安排酒席,歡飲一宵。二人同攜素手,共入蘭房。

 

次日五更三點,太宗駕坐金鑾寶殿,文武眾臣趨朝。太宗問道:「新科狀元陳光蕊應授何官?」魏徵丞相奏道:「臣查所屬州郡,有江州缺官,乞我主授他此職。」太宗就命為江州州主,即令收拾起身,勿誤限期。光蕊謝恩出朝,回到相府,與妻商議,拜辭岳丈、岳母,同妻前赴江州之任。離了長安登途。

 

正是暮春天氣,和風吹柳綠,細雨點花紅。光蕊便道回家,同妻交拜母親張氏。張氏道:「恭喜我兒,且又娶親回來。」光蕊道:「孩兒叨賴母親福庇,忝中狀元,欽賜遊街,經過丞相殷府門前,遇拋打繡毬適中,蒙丞相即將小姐招孩兒為婿。朝廷除孩兒為江州州主,今來接取母親,同去赴任。」張氏大喜,收拾行程。

 

在路數日,前至萬花店劉小二家安下。張氏身體忽然染病,與光蕊道:「我身上不安,且在店中調養兩日再去。」光蕊遵命。至次日早晨,見店門前有一人提著個金色鯉魚叫賣,光蕊即將一貫錢買了。欲待烹與母親吃,只見鯉魚閃閃䁪眼。光蕊驚異道:「聞說魚蛇䁪眼,必不是等閑之物。」遂問漁人道:「這魚那裡打來的?」漁人道:「離府十五里洪江內打來的。」光蕊就把魚送在洪江裡去放了生,回店對母親道知此事。張氏道:「放生好事,我心甚喜。」光蕊道:「此店已住三日了,欽限緊急,孩兒意欲明日起身,不知母親身體好否?」張氏道:「我身子不快,此時路上炎熱,恐添疾病。你可這裡賃間房屋,與我暫住,付些盤纏在此。你兩口兒先上任去,候秋涼卻來接我。」光蕊與妻商議,就租了屋宇,付了盤纏與母親,同妻拜辭前去。

 

途路艱苦,曉行夜宿,不覺已到洪江渡口。只見梢子劉洪、李彪二人,撐船到岸迎接。也是光蕊前生合當有此災難,撞著這冤家。光蕊令家僮將行李搬上船去,夫妻正齊齊上船,那劉洪睜眼看見殷小姐面如滿月,眼似秋波,櫻桃小口,綠柳蠻腰,真個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陡起狼心。遂與李彪設計,將船撐至沒人煙處。候至夜靜三更,先將家僮殺死,次將光蕊打死,把尸首都推在水裡去了。小姐見他打死了丈夫,也便將身赴水。劉洪一把抱住道:「你若從我,萬事皆休;若不從時,一刀兩斷。」那小姐尋思無計,只得權時應承,順了劉洪。那賊把船渡到南岸,將船付與李彪自管,他就穿了光蕊衣冠,帶了官憑,同小姐往江州上任去了。

 

卻說劉洪殺死的家僮屍首,順水流去。惟有陳光蕊的屍首,沉在水底不動。有洪江口巡海夜叉見了,星飛報入龍宮,正值龍王升殿,夜叉報道:「今洪江口不知甚人把一個讀書士子打死,將屍撇在水底。」龍王叫將屍擡來,放在面前,仔細一看道:「此人正是救我的恩人,如何被人謀死?常言道:『恩將恩報。』我今日須索救他性命,以報日前之恩。」即寫下牒文一道,差夜叉逕往洪州城隍、土地處投下,要取秀才魂魄來,救他的性命。城隍、土地遂喚小鬼把陳光蕊的魂魄交付與夜叉去。夜叉帶了魂魄到水晶宮,稟見了龍王。

 

龍王問道:「你這秀才姓甚名誰?何方人氏?因甚到此,被人打死?」光蕊施禮道:「小生陳萼,表字光蕊,係海州弘農縣人。忝中新科狀元,叨授江州州主,同妻赴任。行至江邊上船,不料梢子劉洪貪謀我妻,將我打死拋屍。乞大王救我一救。」龍王聞言道:「原來如此。先生,你前者所放金色鯉魚,即我也。你是救我的恩人,你今有難,我豈有不救你之理?」就把光蕊屍身安置一壁,口內含一顆定顏珠,休教損壞了,日後好還魂報仇。又道:「汝今真魂,權且在我水府中做個都領。」光蕊叩頭拜謝,龍王設宴相待不題。

 

卻說殷小姐痛恨劉賊,恨不食肉寢皮。只因身懷有孕,未知男女,萬不得已,權且勉強相從。轉盼之間,不覺已到江州。吏書門皂,俱來迎接。所屬官員,公堂設宴相敘。劉洪道:「學生到此,全賴諸公大力匡持。」屬官答道:「堂尊大魁高才,自然視民如子,訟簡刑清。我等合屬有賴,何必過謙?」公宴已罷,眾人各散。

 

光陰迅速。一日,劉洪公事遠出。小姐在衙思念婆婆、丈夫,在花亭上感嘆。忽然身體困倦,腹內疼痛,暈悶在地,不覺生下一子。耳邊有人囑曰:「滿堂嬌,聽吾叮囑:吾乃南極星君,奉觀音菩薩法旨,特送此子與你。異日聲名遠大,非比等閑。劉賊若回,必害此子,汝可用心保護。汝夫已得龍王相救,日後夫妻相會,子母團圓,雪冤報仇有日也。謹記吾言。快醒,快醒。」言訖而去。

 

小姐醒來,句句記得,將子抱定,無計可施。忽然劉洪回來,一見此子,便要淹殺。小姐道:「今日天色已晚,容待明日拋去江中。」幸喜次早劉洪忽有緊急公事遠出。小姐暗思:「此子若待賊人回來,性命休矣。不如及早拋棄江中,聽其生死。倘或皇天見憐,有人救得,收養此子,他日還得相逢。」但恐難以識認,即咬破手指,寫下血書一紙,將父母姓名、跟腳緣由,備細開載;又將此子左腳上一個小指,用口咬下,以為記驗。取貼身汗衫一件,包裹此子,乘空抱出衙門。幸喜官衙離江不遠。小姐到了江邊,大哭一場。正欲拋棄,忽見江岸岸側飄起一片木板,小姐即朝天拜禱,將此子安在板上,用帶縛住,血書繫在胸前,推放江中,聽其所之。小姐含淚回衙不題。

 

卻說此子在木板上順水流去,一直流到金山寺腳下停住。那金山寺長老叫做法明和尚,修真悟道,已得無生妙訣。正當打坐參禪,忽聞得小兒啼哭之聲,一時心動,急到江邊觀看,只見涯邊一片木板上,睡著一個嬰兒。長老慌忙救起,見了懷中血書,方知來歷。取個乳名,叫做江流,託人撫養。血書緊緊收藏。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不覺江流年長一十八歲。長老就叫他削髮修行,取法名為玄奘,摩頂受戒,堅心修道。

 

一日,暮春天氣,眾人同在松陰之下講經參禪,談說奧妙,那酒肉和尚恰被玄奘難倒。和尚大怒,罵道:「你這業畜,姓名也不知,父母也不識,還在此搗甚麼鬼?」玄奘被他罵出這般言語,入寺跪告師父,眼淚雙流道:「人生於天地之間,稟陰陽而資五行,盡由父生母養,豈有為人在世而無父母者乎?」再三哀告,求問父母姓名。長老道:「你真個要尋父母,可隨我到方丈裡來。」玄奘就跟到方丈。長老到重梁之上,取下一個小匣兒,打開來,取出血書一紙、汗衫一件,付與玄奘。玄奘將血書拆開讀之,才備細曉得父母姓名,並冤仇事跡。

 

玄奘讀罷,不覺哭倒在地道:「父母之仇,不能報復,何以為人?十八年來,不識生身父母,至今日方知有母親。此身若非師父撈救撫養,安有今日?容弟子去尋見母親,然後頭頂香盆,重建殿宇,報答師父之深恩也。」師父道:「你要去尋母,可帶這血書與汗衫前去。只做化緣,逕往江州私衙,才得你母親相見。」

 

玄奘領了師父言語,就做化緣的和尚,逕至江州。適值劉洪有事出外,也是天叫他母子相會,玄奘就直至私衙門口抄化。那殷小姐原來夜間得了一夢,夢見月缺再圓,暗想道:「我婆婆不知音信;我丈夫被這賊謀殺;我的兒子拋在江中,倘若有人收養,算來有十八歲矣,或今日天教相會,亦未可知。」正沉吟間,忽聽私衙前有人念經,連叫「抄化」,小姐又乘便出來問道:「你是何處來的?」玄奘答道:「貧僧乃是金山寺法明長老的徒弟。」小姐道:「你既是金山寺長老的徒弟……」叫進衙來,將齋飯與玄奘吃。仔細看他舉止言談,好似與丈夫一般。

 

小姐將從婢打發開去,問道:「你這小師父,還是自幼出家的,還是中年出家的?姓甚名誰?可有父母否?」玄奘答道:「我也不是自幼出家,我也不是中年出家,我說起來,冤有天來大,仇有海樣深:我父被人謀死,我母卻被賊人占了。我師父法明長老教我在江州衙內尋取母親。」小姐問道:「你母姓甚?」玄奘道:「我母姓殷,名喚溫嬌。我父姓陳,名光蕊。我小名叫做江流,法名取為玄奘。」小姐道:「溫嬌就是我。但你今有何憑據?」玄奘聽說是他母親,雙膝跪下,哀哀大哭:「我娘若不信,見有血書、汗衫為證。」溫嬌取過一看,果然是真,母子相抱而哭。就叫:「我兒快去。」玄奘道:「十八年不識生身父母,今朝才見母親,教孩兒如何割捨?」小姐道:「我兒,你火速抽身前去。劉賊若回,他必害你性命。我明日假裝一病,只說先年曾許捨百雙僧鞋,來你寺中還願。那時節,我有話與你說。」玄奘依言拜別。

 

卻說小姐自見兒子之後,心內一憂一喜。忽一日推病,茶飯不吃,臥於床上。劉洪歸衙,問其原故。小姐道:「我幼時曾許下一願,許捨僧鞋一百雙。昨五日之前,夢見個和尚手執利刃,要索僧鞋,便覺身子不快。」劉洪道:「這些小事,何不早說?」隨升堂,吩咐王左衙、李右衙:江州城內百姓,每家要辦僧鞋一雙,限五日內完納。百姓俱依派完納訖。小姐對劉洪道:「僧鞋做完,這裡有甚麼寺院,好去還願?」劉洪道:「這江州有個金山寺、焦山寺,聽你在那個寺裡去。」小姐道:「久聞金山寺好個寺院,我就往金山寺去。」劉洪即喚王、李二衙辦下船隻。小姐帶了心腹人,同上了船,梢子將船撐開,就投金山寺去。

 

卻說玄奘回寺,見法明長老,把前項說了一遍。長老甚喜。次日,只見一個丫鬟先到,說夫人來寺還願。眾僧都出寺迎接。小姐逕進寺門,參了菩薩,大設齋襯。喚丫鬟將僧鞋暑襪托於盤內,來到法堂,小姐復拈心香禮拜,就教法明長老分俵與眾僧去訖。玄奘見眾僧散了,法堂上更無一人,他卻近前跪下。小姐叫他脫了鞋襪看時,那左腳上果然少了一個小指頭。當時兩個又抱住而哭,拜謝長老養育之恩。法明道:「汝今母子相會,恐奸賊知之,可速速抽身回去,庶免其禍。」小姐道:「我兒,我與你一隻香環,你逕到洪州西北地方,約有一千五百里之程,那裡有個萬花店,當時留下婆婆張氏在那裡,是你父親生身之母。我再寫一封書與你,逕到唐王皇城之內,金殿左邊,殷開山丞相家,是你母生身之父母。你將我的書遞與外公,叫外公奏上唐王,統領人馬,擒殺此賊,與父報仇,那時才救得老娘的身子出來。我今不敢久停,誠恐賊漢怪我歸遲。」便出寺登舟而去。

 

玄奘哭回寺中,告過師父,即時拜別,逕往洪州。來到萬花店,問那店主劉小二道:「昔年江州陳客官有一母親住在你店中,如今好麼?」劉小二道:「他原在我店中。後來昏了眼,三四年並無店租還我。如今在南門頭一個破瓦窰裡,每日上街叫化度日。那客官一去許久,到如今杳無信息,不知為何。」玄奘聽罷,即時問到南門頭破瓦窰,尋著婆婆。婆婆道:「你聲音好似我兒陳光蕊。」玄奘道:「我不是陳光蕊,我是陳光蕊的兒子。溫嬌小姐是我的娘。」婆婆道:「你爹娘怎麼不來?」玄奘道:「我爹爹被強盜打死了,我娘被強盜霸占為妻。」婆婆道:「你怎麼曉得來尋我?」玄奘道:「是我娘著我來尋婆婆。我娘有書在此,又有香環一隻。」那婆婆接了書並香環,放聲痛哭道:「我兒為功名到此,我只道他背義忘恩,那知他被人謀死。且喜得皇天憐念,不絕我兒之後,今日還有孫子來尋我。」玄奘問:「婆婆的眼,如何都昏了?」婆婆道:「我因思量你父親,終日懸望,不見他來,因此上哭得兩眼都昏了。」

 

玄奘便跪倒向天禱告道:「今玄奘一十八歲,父母之仇不能報復。今日領母命來尋婆婆,天若憐鑒弟子誠意,保我婆婆雙眼復明。」祝罷,就將舌尖與婆婆舔眼。須臾之間,雙眼舔開,仍復如初。婆婆覷了小和尚道:「你果是我的孫子,恰和我兒子光蕊形容無二。」婆婆又喜又悲。玄奘就領婆婆出了窰門,還到劉小二店內。將些房錢賃屋一間,與婆婆棲身。又將盤纏與婆婆道:「我此去,只月餘就回。」

 

隨即辭了婆婆,逕往京城。尋到皇城東街殷丞相府上,與門上人道:「小僧是親戚,來探相公。」門上人稟知丞相,丞相道:「我與和尚並無親眷。」夫人道:「我昨夜夢見我女兒滿堂嬌來家,莫不是女婿有書信回來也?」丞相便教請小和尚來到廳上。小和尚見了丞相與夫人,哭拜在地,就懷中取出一封書來,遞與丞相。丞相拆開,從頭讀罷,放聲痛哭。夫人問道:「相公,有何事故?」丞相道:「這和尚是我與你的外孫。女婿陳光蕊被賊謀死,滿堂嬌被賊強占為妻。」夫人聽罷,亦痛哭不止。丞相道:「夫人休得煩惱,來朝奏知主上,親自統兵,定要與女婿報仇。」

 

次日,丞相入朝,啟奏唐王曰:「今有臣婿狀元陳光蕊,帶領家小江州赴任,被梢子劉洪打死,占女為妻;假冒臣婿,為官多年。事屬異變,乞陛下立發人馬,剿除賊寇。」唐王見奏大怒,就發御林軍六萬,著殷丞相督兵前去。丞相領旨出朝,即往教場內點了兵,逕往江州進發。曉行夜宿,星落鳥飛,不覺已到江州,殷丞相兵馬俱在北岸下了營寨。星夜令金牌下戶喚到江州同知、州判二人,丞相對他說知此事,叫他提兵相助,一同過江而去。天尚未明,就把劉洪衙門圍了。劉洪正在夢中,聽得火炮一響,金鼓齊鳴,眾兵殺進私衙,劉洪措手不及,早被擒住。丞相傳下軍令,將劉洪一干人犯綁赴法場,令眾軍俱在城外安營去了。

 

丞相直入衙內正廳坐下,請小姐出來相見。小姐欲待要出,羞見父親,就要自縊。玄奘聞知,急急將母解救,雙膝跪下,對母道:「兒與外公統兵至此,與父報仇。今日賊已擒捉,母親何故反要尋死?母親若死,孩兒豈能存乎?」丞相亦進衙勸解。小姐道:「吾聞『婦人從一而終』。痛夫已被賊人所殺,豈可靦顏從賊?止因遺腹在身,只得忍恥偷生。今幸兒已長大,又見老父提兵報仇,為女兒者,有何面目相見?惟有一死以報丈夫耳。」丞相道:「此非我兒以盛衰改節,皆因出乎不得已,何得為恥?」父子相抱而哭,玄奘亦哀哀不止。丞相拭淚道:「你二人且休煩惱;我今已擒捉仇賊,且去發落去來。」即起身到法場。恰好江州同知亦差哨兵拿獲水賊李彪解到。丞相大喜,就令軍牢押過劉洪、李彪,每人痛打一百大棍,取了供狀,招了先年不合謀死陳光蕊情由,先將李彪釘在木驢上,推去市曹,剮了千刀,梟首示眾訖。把劉洪拿到洪江渡口,先年打死陳光蕊處。丞相與小姐、玄奘三人親到江邊,望空祭奠,活剜取劉洪心肝,祭了光蕊,燒了祭文一道。

 

三人望江痛哭,早已驚動水府,有巡海夜叉將祭文呈與龍王。龍王看罷,就差鱉元帥去請光蕊來到,道:「先生,恭喜,恭喜。今有先生夫人、公子同岳丈俱在江邊祭你。我今送你還魂去也。再有如意珠一顆、走盤珠二顆、絞綃十端、明珠玉帶一條奉送。你今日便可夫妻子母相會也。」光蕊再三拜謝。龍王就令夜叉將光蕊身屍送出江口還魂。夜叉領命而去。

 

卻說殷小姐哭奠丈夫一番,又欲將身赴水而死,慌得玄奘拚命扯住。正在倉皇之際,忽見水面上一個死屍浮來,靠近江岸之傍。小姐忙向前認看,認得是丈夫的屍首,一發嚎啕大哭不已。眾人俱來觀看,只見光蕊舒拳伸腳,身子漸漸展動,忽地爬將起來坐下。眾人不勝驚駭。光蕊睜開眼,早見殷小姐與丈人殷丞相同著小和尚俱在身邊啼哭。光蕊道:「你們為何在此?」小姐道:「因汝被賊人打死,後來妾身生下此子,幸遇金山寺長老撫養長大,尋我相會,我教他去尋外公。父親得知,奏聞朝廷,統兵到此,拿住賊人,適才生取心肝,望空祭奠我夫。不知我夫怎生又得還魂?」光蕊道:「皆因我與你昔年在萬花店時,買放了那尾金色鯉魚,誰知那鯉魚就是此處龍王。後來逆賊把我推在水中,全虧得他救我。方才又賜我還魂,送我寶物,俱在身上。更不想你生下這兒子,又得岳丈為我報仇。真是苦盡甘來,莫大之喜。」

 

眾官聞知,都來賀喜。丞相就令安排酒席,答謝所屬官員。即日軍馬回程。來到萬花店,那丞相傳令安營。光蕊便同玄奘到劉家店尋婆婆。那婆婆當夜得了一夢,夢見枯木開花,屋後喜鵲頻頻喧噪,想道:「莫不是我孫兒來也?」說猶未了,只見店門外,光蕊父子齊到。小和尚指道:「這不是俺婆婆?」光蕊見了老母,連忙拜倒。母子抱頭痛哭一場,把上項事說了一遍。算還了小二店錢,起程回到京城。進了相府,光蕊同小姐與婆婆、玄奘都來見了夫人。夫人不勝之喜,吩咐家僮,大排筵宴慶賀。丞相道:「今日此宴,可取名為團圓會。」真正合家歡樂。

 

次日早朝,唐王登殿。殷丞相出班,將前後事情備細啟奏,並薦光蕊才可大用。唐王准奏,即命陞陳萼為學士之職,隨朝理政。玄奘立意安禪,送在洪福寺內修行。後來,殷小姐畢竟從容自盡。玄奘自到金山寺中報答法明長老。

 

以上摘自吳承恩所著「西遊記」第九回 陳光蕊赴任逢災 江流僧復讎報本

 

 

老頭插嘴:

 

殷開山(?-622),名嶠,字開山,以字行。雍州鄠縣(今陝西省戶縣)人。初唐人物,李淵太原兵,召為大將軍府掾,參與謀略,以軍功拜光祿大夫。李建成攻克西河。李世民任渭北道元帥,殷開山為長史,與劉弘基屯兵故城,破京兆內史衛文升之兵,賜爵陳郡公,遷丞相府掾。從秦王李世民率八總管兵討薛舉戰敗,被除名為民,後又從平薛舉子薛仁果,恢復爵位。武德二年,兼任陝東道大行台兵部尚書,遷吏部尚書。隨李世民征王世充,以戰功進封鄖國公。武德六年(622病死於討伐劉黑闥軍中,贈陝東道大行台右僕射。名列太宗凌煙閣二十四功臣之一。

 

殷開山死於高祖武德六年,在太宗登基之前殷開山無子,以侄子殷元嗣為後。雖然古人說無子祇是沒兒子有沒有女兒難說。然而如果有女兒,而且生子陳玄奘,史必有載。

 

 

老頭的話:

 

大伙都知道孫悟空,也知道西遊記,真看完西遊記的人應該不多。

 

吳承恩為三藏虛構的這個身世還真的很「精彩」。他的心態相當有趣」,或者說變態,他為什麼要為三藏虛構這種身世呢?

 

依正史記載,玄奘出家和朱元璋做和尚一樣,是因為家貧,西遊記裡的三藏卻是父死母棄,和尚養。吳承恩編的這個「故事」有很多破綻,六十幾年後馮夢龍1574-1646寫「警世通言」將故事改寫不合理之處都改了,故事篇名也改為「蘇知縣羅衫再合」。馮氏思路理路遠勝於吳某人,大伙可比較其差異。

 

吳承恩深人性不以道學為囿他在虛構的故事中設定了:小姐尋思無計,只得權時應承,順了劉洪」女主角第一次打開雙腿獻出禁臠是貪生怕死,然而這一「應承」竟然就應承了十八年,其間身為相府千金的女主角竟絲毫沒想到要逃,或聯絡娘家為夫報仇。更狠的是她連前夫的遺腹子也抛入江中其實她可以像希臘神話中奧迪帕斯的母親一樣,丈夫要殺那個命中註定要殺父娶的小孩,女人私下託人將小孩送走。女主角為何那麼無情?祇有一個可能,後夫床上的本事比前夫好太多了,第一次就征服她,從此她身心都已從了那個男人。

 

作者將女主角命名為「滿堂嬌」就可看出端倪,在傳統封建社會女人祇應為一人嬌,滿堂嬌的女人祇有娼女。所以最後雖然大團圓,殷小姐卻祇有死路一條。

 

 

附錄:

 

吳承恩小傳

 

吳承恩(1506-1582,享壽77),號射陽山人或射陽居士,淮安府山陽縣(今江蘇省淮安市淮安區)人。父吳銳是個連秀才都考不取的讀書人史載其賣「彩縷文羯」,「又好譚時政,竟有所不平,輒撫幾憤惋,意氣鬱郁」。後來吳銳入贅徐家,「遂襲徐氏業,坐肆中」,棄儒成為商人。後來又娶張氏為吳承恩為張氏所生。吳承恩自幼聰慧,喜讀野言稗史、志怪小說,「嘗愛唐人如牛奇章、段柯古輩所著傳記,善模寫物情,每欲作一書對之」,「髫齡,即以文鳴於淮」,頗得官府、名流和鄉紳的賞識。嘉靖八年(1529),吳承恩到淮安知府葛木所創辦的龍溪書院讀書,得到葛木的賞識。嘉靖二十九年(1550)大約50歲才補得一個歲貢生,到北京等待分配官職,沒有被選上,六年後,由於母老家貧,得到大臣李春芳的幫助做了浙江長興縣丞。兩年後被誣,「拂袖而歸」。晚年以賣文為生,約六十七歲時到過杭州,大約活了將近80歲,一生沒有子嗣,晚景淒涼。

 

 

玄奘小傳

 

真實的玄奘法師(602-664,享壽六十三)俗姓陳,名禕,唐洛州緱氏縣(今河南省偃師市南境)人。曾祖陳欽曾任東魏上黨(今山西長治)太守,祖父陳康為北齊國子監博士官,父親陳惠在隋初曾任江陵縣令,大業末年辭官隱居,此後潛心儒學修養。玄奘有三個哥哥,二哥陳素,早年於洛陽淨土寺出家,以講經說法聞名於世,號長捷法師。

 

玄奘出生於隋文帝仁壽二年,少時因家境困難,跟長捷法師住淨土寺,學習佛經五年。十三歲時(615)洛陽度僧,玄奘向被派來考查的大理卿鄭善果表示自己出家的意願是「意欲遠紹如來,近光遺法」,因而被鄭善果破格入選。

 

618年隋朝滅亡。玄奘與兄長捷法師一同前往唐朝首都長安參學,後得知當時名僧多在蜀地,因而又建議同往成都。唐高祖武德五年(622),玄奘在成都大慈寺受具足戒。

 

武德七年(624)玄奘私下與商人結伴離開成都,沿江東下參學。先到了荊州天皇寺。再北到相州訪休法師質問疑惑滯礙之法,繼往趙州從道深學《成實論》,又到揚州聽惠休講《雜心》、《攝論》。貞觀元年(627),玄奘重遊長安學習外國語文和佛學。僕射蕭瑀奏請令他住莊嚴寺。

 

貞觀三年(629),玄奘毅然由長安私發,冒險前往天竺。在天竺的十多年間,玄奘跟隨、請教過許多著名的高僧,也徒步考察了整個南亞次大陸。643年玄奘載譽啟程回國,並將657部佛經帶回中土。貞觀十九年(645),回到長安,受到唐太宗的熱烈歡迎。

 

在唐太宗大力支持下,玄奘在長安設立譯經院(國立翻譯院),參與譯經的優秀學員來自全國以及東亞諸國。他花了十幾年時間在今西安北部約150公里的銅川市玉華宮內將約1330卷經文譯成中文。

 

 

警世通言 

 

第十一卷 蘇知縣羅衫再合

 

前略

 

卻說國初永樂年問,北直隸涿州,有個兄弟二人,姓蘇,其兄名雲,其弟名雨。父親早喪,單有母親張氏在堂。那蘇雲自小攻書,學業淹貫,二十四歲上,一舉登科,殿試二甲,除授浙江金華府蘭溪縣大尹。蘇雲回家,住了數月,憑限已到,不免擇日起身赴任。蘇雲對夫人鄭氏說道:「我早登科甲,初任牧民,立心願為好官,此去只飲蘭溪一杯水;所有家財,盡數收拾,將十分之三留為母親供膳,其餘帶去任所使用。」

 

當日拜別了老母,囑咐兄弟蘇雨:「好生侍養高堂,為兄的若不得罪於地方,到三年考滿,又得相見。」說罷,不覺慘然淚下。蘇雨道:「哥哥榮任是美事,家中自有兄弟支持,不必掛懷。前程萬里,須自保重!」蘇雨又送了一程方別。蘇雲同夫人鄭氏,帶了蘇勝夫妻二人,服事登途,到張家灣地方。蘇勝稟道:「此去是水路,該用船隻,偶有順便回頭的官座,老爺坐去穩便。」蘇知縣道:「甚好。」原來坐船有個規矩,但是順便回家,不論客貨私貨,都裝載得滿滿的,卻去攬一位官人乘坐,借其名號,免他一路稅課,不要那官人的船錢,反出幾十兩銀子送他,為孝順之禮,謂之坐艙錢。蘇知縣是個老實的人,何曾曉得恁樣規矩,聞說不要他船錢,已自夠了,還想甚麼坐艙錢。那蘇勝私下得了他四五兩銀子酒錢,喜出望外,從旁攛掇。蘇知縣同家小下了官艙。一路都是下水,渡了黃河,過了揚州廣陵驛,將近儀真。因船是年遠的,又帶貨大重,發起漏來,滿船人都慌了。蘇知縣叫快快攏岸,一時間將家眷和行李都搬上岸來。只因搬這一番,有分教:蘇知縣全家受禍。正合著二句古語,道是:

 

漫藏誨盜,冶容誨淫。

 

卻說儀真縣有個慣做私商的人,姓徐,名能,在五壩上街居住。久攬山東王尚書府中一隻大客船,裝載客人,南來北往,每年納還船租銀兩。他合著一班水手,叫做趙三、翁鼻涕、楊辣嘴、范剝皮、沈鬍子,這一班都不是個良善之輩。又有一房家人,叫做姚大。時常攬了載,約莫有些油水看得入眼時,半夜三更悄地將船移動,到僻靜去處,把客人謀害,劫了財帛。如此十餘年,徐能也做了些家事。這些夥計,一個個羹香飯熟、飽食暖衣,正所謂「為富不仁,為仁不富」。你道徐能是儀真縣人,如何卻攬山東王尚書府中的船隻?況且私商起家千金,自家難道打不起一隻船?是有個緣故:王尚書初任南京為官,曾在揚州娶了一位小奶奶,後來小奶奶父母卻移家於儀真居住,王尚書時常周給。後因路遙不便,打這隻船與他,教他賃租用度。船上豎的是山東王尚書府的水牌,下水時,就是徐能包攬去了。徐能因為做那私商的道路,倒不好用自家的船,要借尚書府的名色,又有勢頭,人又不疑心他,所以一向不致敗露。

 

今日也是蘇知縣合當有事,恰好徐能的船空閒在家。徐能正在岸上尋主顧,聽說官船發漏,忙走來看,看見搬上許多箱籠囊筐,心中早有七分動火。結末又走個嬌嬌滴滴少年美貌的奶奶上來,徐能是個貪財好色的都頭,不覺心窩發癢,眼睛裡迸出火來。

 

又見蘇勝搬運行李,料是僕人,在人叢中將蘇勝背後衣袂一扯。蘇勝回頭,徐能陪個笑臉問道:「是那裡去的老爺,莫非要換船麼?」蘇勝道:「家老爺是新科進士,選了蘭溪縣知縣,如今去到任,因船發了漏,權時上岸,若就有個好船換得,省得又落主人家。」徐能指著河裡道:「這山東王尚書府中水牌在上的,就是小人的船,新修整得好,又堅固又乾淨。慣走浙直水路,水手又都是得力的。今晚若下船時,明早祭了神福,等一陣順風,不幾日就吹到了。」蘇勝歡喜,便將這話稟知家主。

 

蘇知縣叫蘇勝先去看了艙口,就議定了船錢。因家眷在上,不許搭載一人。徐能俱依允了。當下先秤了一半船錢,那一半直待到縣時找足。蘇知縣家眷行李重復移下了船。

 

徐能慌忙去尋那一班不做好事的幫手,趙三等都齊了,只有翁范二人不到。買了神福,正要開船,岸上又有一個漢子跳下船來道:「我也相幫你們去!」徐能看見,呆了半晌。原來徐能有一個兄弟,叫做徐用,班中都稱為徐大哥、徐二哥。真個是「有性善有性不善」,徐能慣做私商,徐用偏好善。但是徐用在船上,徐能要動手腳,往往被兄弟阻住,十遍倒有八九遍做不成。所以今日徐能瞞了兄弟不去叫他。那徐用卻自有心,聽得說有個少年知縣換船到任,寫了哥子的船,又見哥哥去喚這一班如狼似虎的人,不對他說,心下有些疑惑,故意要來船上相幫。徐能卻怕兄弟阻擋他這番穩善的生意,心中默默不喜。正是:

 

涇渭自分清共濁,薰蕕不混臭和香。

 

卻說蘇知縣臨欲開船,又見一個漢子趕將下來,心中倒有些疑慮,只道是趁船的。叫蘇勝:「你問那方纔來的是甚麼人?」蘇勝去問了來,回覆道:「船頭叫做徐能,方纔來的叫做徐用,就是徐能的親弟。」蘇知縣想道:「這便是一家了。」

 

是日開船,約有數里,徐能就將船泊岸,說道:「風還不順,眾弟兄且吃神福酒。」徐能飲酒中間,只推出恭上岸,招兄弟徐用對他說道:「我看蘇知縣行李沉重,不下千金,跟隨的又只一房家人,這場好買賣不可錯過,你卻不要阻擋我。」徐用道:「哥哥,此事斷然不可!他若任所回來,盈囊滿篋,必是貪贓所致,不義之財,取之無礙。如今方纔赴任,不過家中帶來幾兩盤費,那有千金?況且少年科甲,也是天上一位星宿,哥哥若害了他,天理也不容,後來必然懊悔。」徐能道:「財采倒不打緊,還有一事,好一個標緻奶奶!你哥正死了嫂嫂,房中沒有個得意掌家的,這是天付姻緣,兄弟這番須作成做哥的則個!」徐用又道:「從來『相女配夫』。既是奶奶,必然也是宦家之女,把他好夫好婦拆散了,強逼他成親,到底也不和順,此事一發不可。」

 

這裡兄弟二人正在唧唧噥噥,船艄上趙三望見了,正不知他商議甚事,一跳跳上岸來。徐用見趙三上岸,洋洋的倒走開了。趙三問徐能:「適纔與二哥說甚麼?」徐能附耳述了一遍。趙三道:「既然二哥不從,倒不要與他說了,只消兄弟一人便與你完成其事。今夜須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徐能大喜道:「不枉叫做趙一刀。」原來趙三為人粗暴,動不動自誇道:「我是一刀兩段的性子,不學那黏皮帶骨。」因此起個異名,叫做趙一刀。

 

當下眾人飲酒散了,權時歇息。看看天晚,蘇知縣夫婦都睡了,約至一更時分,聞得船上起身,收拾篷索。叫蘇勝問時,說道:「江船全靠順風,趁這一夜風使去,明早便到南京了。老爺們睡穩莫要開口,等我自行。」那蘇知縣是北方人,不知水面的勾當。聽得這話,就不問他了。

 

卻說徐能撐開船頭,見風已不順,正中其意,拽起滿篷,倒使轉向黃天蕩去。那黃天蕩是極野去處,船到蕩中,四望無際。姚大便去拋鐵錨,楊辣嘴把定頭艙門口,沈鬍子守舵,趙三當先提著一口潑風刀,徐能手執板斧隨後,只不叫徐用一人。卻說蘇勝打鋪睡在艙口,聽得有人推門進來,便從被窩裡鑽出頭向外張望,趙三看得真,一刀砍去,正劈著脖子,蘇勝只叫得一聲「有賊!」又復一刀砍殺,拖出艙口,向水裡攛下去了。蘇勝的老婆和衣睡在那裡,聽得嚷,摸將出來,也被徐能一斧劈倒。姚大點起火把,照得艙中通亮。慌得蘇知縣雙膝跪下,叫道:「大王,行李分毫不要了,只求饒命!」徐能道:「饒你不得!」舉斧照頂門砍下,卻被一人攔腰抱住道:「使不得!」卻便似:

 

秋深逢赦至,病篤遇仙來!

 

你道是誰?正是徐能的親弟徐用。曉得眾人動彈,不幹好事,走進艙來,卻好抱住了哥哥,扯在一邊,不容他動手。徐能道:「兄弟,今日騎虎之勢,罷不得手了。」徐用道:「他中了一場進士,不曾做得一日官,今日劫了他財帛,占了他妻小,殺了他家人,又教他刀下身亡,也忒罪過!」徐能道:「兄弟,別事聽得你,這一件聽不得你,留了他便是禍根,我等性命難保,放了手!」徐用越抱得緊了,便道:「哥哥,既然放他不得,拋在湖中,也得個全屍而死。」徐能道:「便依了兄弟言語。」徐用道:「哥哥撇下手中凶器,兄弟方好放手。」徐能果然把板斧撇下,徐用放了手。徐能對蘇知縣道:「免便免你一斧,只是鬆你不得。」便將棕纜捆做一團,如一只餛飩相似,向水面撲通的攛將下去,眼見得蘇知縣不活了。夫人鄭氏只叫得苦,便欲跳水。

 

徐能那裡容他,把艙門關閉,撥回船頭,將篷扯滿,又使轉來。原來江湖中除了頂頭大逆風,往來都使得篷。儀真至邵伯湖,不過五十餘里,到天明,仍到了五壩口上。徐能回家,喚了一乘肩輿,教管家的朱婆先扶了奶奶上轎,一路哭哭啼啼,竟到了徐能家裡。

 

徐能吩咐朱婆:「你好生勸慰奶奶,『到此地位,不由不順從,不要愁煩。今夜若肯從順,還你終身富貴,強似跟那窮官。』說得成時,重重有賞。」朱婆領命,引著奶奶歸房。

 

徐能叫眾人將船中箱籠,盡數搬運上岸,打開看了,作六分均分。殺倒一口豬,燒利市紙,連翁鼻涕、范剝皮都請將來,做慶賀筵席。徐用心中甚是不忍,想著:「哥哥不仁,到夜來必然去逼蘇奶奶,若不從他,性命難保;若從時,可不壞了他名節?」雖在席中,如坐針氈。

 

眾人大酒大肉,直吃到夜。徐用心生一計,將大折碗滿斟熱酒,碗內約有斤許。徐用捧了這碗酒,到徐能面前跪下。徐能慌忙來攙道:「兄弟為何如此?」徐用道:「夜來船中之事,做兄弟的違拗了兄長,必然見怪。若果然不怪,可飲兄弟這甌酒。」徐能雖是強盜,弟兄之間,倒也和睦,只恐徐用疑心,將酒一飲而盡。眾人見徐用勸了酒,都起身把盞道:「今日徐大哥娶了新嫂,是個大喜,我等一人慶一杯。」此時徐能七八已醉,欲推不飲。眾人道:「徐二哥是弟兄,我們異姓,偏不是弟兄?」徐能被纏不過,只得每人陪過,喫得酩酊大醉。

 

徐用見哥哥坐在椅上打瞌睡,只推出恭,提個燈籠,走出大門,從後門來,門卻鎖了。徐用從牆上跳進屋裡,將後門鎖裂開,取燈籠藏了。廚房下兩個丫頭在那裡燙酒。徐用不顧,逕到房前。只見房門掩著,裡面說話聲響,徐用側耳而聽,卻是朱婆勸鄭夫人成親,正不知勸過幾多言語了,鄭夫人不允,只是啼哭。

 

朱婆道:「奶奶既立意不順從,何不就船中尋個自盡?今日到此,那裡有地孔鑽去?」鄭夫人哭道:「媽媽,不是奴家貪生怕死,只為有九個月身孕在身,若死了不打緊,我丈夫就絕後了。」朱婆道:「奶奶,你就生下兒女來,誰容你存留?老身又是婦道家,做不得程嬰杵臼,也是枉然。」

 

徐用聽到這句話,一腳把房門踢開,嚇得鄭夫人魂不附體,連朱婆也都慌了。徐用道:「不要忙,我是來救你的。我哥哥已醉,乘此機會,送你出後門去逃命,異日相會,須記的不干我徐用之事。」鄭夫人叩頭稱謝。朱婆因說了半日,也十分可憐鄭夫人,情願與他作伴逃走。徐用身邊取出十兩銀子,付與朱婆做盤纏,引二人出後門,又送了他出了大街,囑咐:「小心在意!」說罷,自去了。好似:

 

搥碎玉籠飛彩鳳,掣開金鎖走蚊龍。

 

單說朱婆與鄭夫人尋思黑夜無路投奔,信步而行,只揀僻靜處走去,顧不得鞋弓步窄,約行十五六里,蘇奶奶心中著忙,倒也不怕腳痛,那朱婆卻走不動了。沒奈何,彼此相扶,又捱了十餘里,天還未明。朱婆原有個氣急的症候,走了許多路,發喘起來,道:「奶奶,不是老身有始無終,其實寸步難移,恐怕反拖累奶奶。且喜天色微明,奶奶前去,好尋個安身之處。老身在此處途路還熟,不消掛念。」鄭夫人道:「奴家患難之際,只得相撇了,只是媽媽遇著他人,休得漏了奴家消息!」朱婆道:「奶奶尊便,老身不誤你的事。」鄭夫人纔回轉得身,朱婆歎口氣想道:「沒處安身,索性做個乾淨好人。」望著路旁有口義井,將一雙舊鞋脫下,投井而死。

 

鄭夫人眼中流淚,只得前行。又行了十里,共三十餘里之程,漸覺腹痛難忍。此時天色將明,望見路旁有一茅庵,其門尚閉。鄭夫人叩門,意欲借庵中暫歇。庵內答應開門。鄭夫人擡頭看見,驚上加驚,想道:「我來錯了!原來是僧人,聞得南邊和尚們最不學好,躲了強盜,又撞了和尚,卻不晦氣。千死萬死,左右一死,且進門觀其動靜。」那僧人看見鄭夫人丰姿服色,不像個以下之人,甚相敬重,請入淨室問訊。敘話起來,方知是尼僧。鄭夫人方纔心定,將黃天蕩遇盜之事,敘了一遍。

 

那老尼姑道:「奶奶暫住幾日不妨,卻不敢久留,恐怕強人訪知,彼此有損……」說猶未畢,鄭夫人腹痛,一陣緊一陣。老尼年逾五十,也是半路出家的,曉得些道兒,問道:「奶奶這痛陣,倒像要分娩一般?」鄭夫人道:「實不相瞞,奴家懷九個月孕,因昨夜走急了路,肚疼,只怕是分娩了。」老尼道:「奶奶莫怪我說,這裡是佛地,不可污穢。奶奶可往別處去,不敢相留。」鄭夫人眼中流淚,哀告道:「師父,慈悲為本,這十方地面不留,教奴家更投何處?想是蘇門前世業重,今日遭此冤劫,不如死休!」老尼心慈道:「也罷,庵後有個廁屋,奶奶若沒處去,權在那廁屋裡住下,等生產過了,進庵未遲。」

 

鄭夫人出於無奈,只得捧著腹肚,走到庵後廁屋裡去。雖則廁屋,喜得不是個露坑,倒還乾淨。鄭夫人到了屋內,一連幾陣緊痛,產下一個孩兒。老尼聽得小兒啼哭之聲,忙走來看,說道:「奶奶且喜平安。只是一件,母子不能並留。若留下小的,我與你托人撫養,你就休住在此;你若要住時,把那小官人棄了。不然佛地中啼啼哭哭,被人疑心,查得根由,又是禍事。」

 

鄭夫人左思右量,兩下難捨,便道:「我有道理。」將自己貼肉穿的一件羅衫脫下,包裹了孩兒,拔下金釵一股,插在孩兒胸前,對天拜告道:「夫主蘇雲,倘若不該絕後,願天可憐,遣個好人收養此兒。」祝罷,將孩兒遞與老尼,央他放在十字路口。

 

老尼念聲:「阿彌陀佛。」接了孩兒,走去約莫半里之遙,地名大柳村,撇於柳樹之下。

 

分明路側重逢棄,疑是空桑再產伊。

 

老尼轉來,回覆了鄭夫人,鄭夫人一慟幾死。老尼勸解,自不必說。老尼淨了手,向佛前念了血盆經,送湯送水價看覷鄭夫人。鄭夫人將隨身簪珥手釧,盡數解下,送與老尼為陪堂之費。等待滿月,進庵做了道姑,拜佛看經。過了數月,老尼恐在本地有是非,又引他到當塗縣慈湖老庵中潛住,更不出門,不在話下。

 

卻說徐能醉了,睡在椅上,直到五鼓方醒。眾人見主人酒醉,先已各散去訖。徐能醒來,想起蘇奶奶之事,走進房看時,卻是個空房,連朱婆也不見了。叫丫鬟問時,一個個目睜口呆,對答不出。看後門大開,情知走了,雖然不知去向,也少不得追趕。料他不走南路,必走北路,望僻靜處,一直追來。也是天使其然,一逕走那蘇奶奶的舊路,到義井跟頭,看見一雙女鞋,原是他先前老婆的舊鞋,認得是朱婆的。疑猜道:「難道他特地奔出去,到於此地,捨得性命?」巴著井欄一望,黑洞洞地,不要管他,再趕一程。

 

又行十餘里,已到大柳村前,全無蹤跡。正欲回身,只聽得小孩子哭響,走上一步看時,那大柳樹之下一個小孩兒,且是生得端正,懷間有金釵一股,正不知什麼人撇下的。心中暗想:「我徐能年近四十,尚無子息,這不是皇天有眼,賜與我為嗣?」輕輕抱在懷裡,那孩兒就不哭了。徐能心下十分之喜,也不想追趕,抱了孩子就回。到得家中,想姚大的老婆,新育一個女兒,未及一月死了,正好接奶。把那一股釵子,就做賞錢,賞了那婆娘,教他好生喂乳,「長大之時,我自看顧你。」有詩為證:

 

插下薔薇有刺藤,養成乳虎自傷生;

凡人不識天公巧,種就殃苗待長成。

 

話分兩頭。再說蘇知縣被強賊攛入黃天蕩中,自古道:「死生有命。」若是命不該活,一千個也休了,只為蘇知縣後來還有造化,在水中半沉半浮,直到嚮水閘邊。恰好有個徽州客船,泊於閘口。客人陶公夜半正起來撒溺,覺得船底下有物,叫水手將篙摘起,卻是一個人,渾身綑縛,心中駭異,不知是死的活的?正欲推去水中。有這等異事:那蘇知縣在水中浸了半夜,還不曾死,開口道:「救命!救命!」陶公見是活的,慌忙解開繩索,將薑湯灌醒,問其緣故。

 

蘇知縣備細告訴,被山東王尚書船家所劫,如今待往上司去告理。陶公是本分生理之人,聽得說要與山東王尚書家打官司,只恐連累,有懊悔之意。蘇知縣看見顏色變了,怕不相容,便改口道:「如今盤費一空,文憑又失,此身無所著落,倘有安身之處,再作道理。」陶公道:「先生休怪我說,你若要去告理,在下不好管得閒事;若只要個安身之處,敝村有個市學,倘肯相就,權住幾時。」蘇知縣道:「多謝!多謝!」陶公取些乾衣服,教蘇知縣換了,帶回家中。這村名雖喚做三家村,共有十四五家,每家多有兒女上學,卻是陶公做領袖,分派各家輪流供給,在家教學,不放他出門。看官牢記著,那蘇知縣自在村中教學,正是:

 

未司社稷民人事,權作之乎者也師。

 

卻說蘇老夫人在家思念兒子蘇雲,對次子蘇雨道:「你哥哥為官,一去三年,杳無音信,你可念手足之情,親往蘭溪任所,討個音耗回來,以慰我懸懸之望。」蘇雨領命,收拾包裹,陸路短盤,水路搭船,不則一月,來到蘭溪。

 

那蘇雨是樸實莊家,不知委曲,一逕走到縣裡。值知縣退衙,來私宅門口敲門。守門皂隸急忙攔住,問:「是甚麼人?」蘇雨道:「我是知縣老爺親屬,你快通報。」皂隸道:「大爺好利害,既是親屬,可通個名姓,小人好傳雲板。」蘇雨道:「我是蘇爺的嫡親兄弟,特地從涿州家鄉而來。」皂隸兜臉打一啐,罵道:「見鬼,大爺自姓高,是江西人,牛頭不對馬嘴!」正說間,後堂又有幾個閒蕩的公人聽得了,出來幫興,罵道:「那裡來這光棍,打他出去就是。」蘇雨再三分辨,那個聽他。正在那裡七張八嘴,東扯西拽,驚動了房內的高知縣,開私宅出來,問甚緣由。

 

蘇雨聽說大爺出衙,睜眼看時,卻不是哥哥,已自心慌,只得下跪稟道:「小人是北直隸涿州蘇雨,有親兄蘇雲,於三年前,選本縣知縣,到任以後,杳無音信。老母在家懸望,特命小人不遠千里,來到此間,何期遇了恩相。恩相既在此榮任,必知家兄前任下落。」高知縣慌忙扶起,與他作揖,看坐,說道:「你令兄向來不曾到任,吏部只道病故了,又將此缺補與下官。既是府上都沒消息,不是覆舟,定是遭寇了。若是中途病亡,豈無一人回籍?」蘇雨聽得哭將起來道:「老母家中懸念,只望你衣錦還鄉,誰知死得不明不白,教我如何回覆老母!」

 

高知縣旁觀,未免同袍之情,甚不過意,寬慰道:「事已如此,足下休得煩惱。且在敝治寬住一兩個月,待下官差人四處打聽令兄消息,回府未遲。一應路費,都在下官身上。」便吩咐門子,於庫房取書儀十兩,送與蘇雨為程敬,著一名皂隸送蘇二爺於城隍廟居住。蘇雨雖承高公美意,心下痛苦,晝夜啼哭,住了半月,忽感一病,服藥不癒,嗚呼哀哉。

 

未得兄弟生逢,又見娘兒死別。

 

高知縣買棺親往殯殮,停柩於廟中,吩咐道士,小心看視。不在話下。

 

再說徐能,自抱那小孩兒回來,教姚大的老婆做了乳母,養為己子。俗語道:「只愁不養,不愁不長。」那孩子長成六歲,聰明出眾,取名徐繼祖,上學攻書。十三歲經書精通,遊庠補廩。

 

十五歲上登科,起身會試。從涿州經過,走得乏了,下馬歇腳。見一老婆婆,面如秋葉、髮若銀絲,自提一個磁瓶向井頭汲水。徐繼祖上前與婆婆作揖,求一甌清水解渴。老婆婆老眼朦朧,看見了這小官人,清秀可喜,便留他家裡吃茶。徐繼祖道:「只怕老娘府上路遠!」婆婆道:「十步之內,就是老身舍下。」

 

繼祖真個下馬,跟到婆婆家裡,見門庭雖像舊家,甚是冷落。後邊房屋都被火焚了,瓦礫成堆,無人收拾,只剩得廳房三間,將土牆隔斷。左一間老婆婆做個臥房,右一間放些破傢伙,中間雖則空下,旁邊供兩個靈位,開寫著長兒蘇雲、次兒蘇雨。廳側邊是個耳房,一個老婢在內燒火。老婆婆請小官人於中間坐下,自己陪坐。喚老婢潑出一盞熱騰騰的茶,將托盤托將出來道:「小官人吃茶。」

 

老婆婆看著小官人,目不轉睛,不覺兩淚交流。徐繼祖怪而問之。老婆婆道:「老身七十八歲了,就說錯了句言語,料想郎君不怪。」徐繼祖道:「有話但說,何怪之有!」老婆婆道:「官人尊姓?青春幾歲?」徐繼祖敘出姓名,年方一十五歲,今科僥倖中舉,赴京會試。老婆婆屈指暗數了一回,撲簌簌淚珠滾一個不住。徐繼祖也不覺慘然道:「婆婆如此哀楚,必有傷心之事!」

 

老婆婆道:「老身有兩個兒子,長子蘇雲,叨中進士,職受蘭溪縣尹,十五年前,同著媳婦赴任,一去杳然。老身又遣次男蘇雨親往任所體探,連蘇雨也不回來。後來聞人傳說,大小兒喪於江盜之手,次兒歿於蘭溪。老身痛苦無伸,又被鄰家失火,延燒臥室。老身和這婢子兩口,權住這幾間屋內,坐以待死。適纔偶見郎君面貌與蘇雲無二,又剛是十五歲,所以老身感傷不已。今日天色已晚,郎君若不嫌貧賤,在草舍權住一晚,吃老身一餐素飯。」說罷又哭。

 

徐繼祖是個慈善的人,也是天性自然感動,心內倒可憐這婆婆,也不忍別去,就肯住了。老婆婆宰雞煮飯,管待徐繼祖。敘了二三更的話,就留在中間歇息。

 

次早,老婆婆起身,又留喫了早飯,臨去時依依不捨,在破箱子內取出一件不曾開折的羅杉出來相贈,說道:「這衫是老身親手做的,男女衫各做一件,卻是一般花樣。女衫把與兒婦穿去了,男衫因打摺時被燈煤落下,燒了領上一個孔。老身嫌不吉利,不曾把與亡兒穿,至今老身收著。今日老身見了郎君,就如見我蘇雲一般。郎君受了這件衣服,倘念老身衰暮之景,來年春闈得第,衣錦還鄉,是必相煩,差人於蘭溪縣打聽蘇雲、蘇雨一個實信見報,老身死亦瞑目。」說罷放聲痛哭。徐繼祖沒來由,不覺也掉下淚來。老婆婆送了徐繼祖上馬,哭進屋去了。

 

徐繼祖不勝傷感。到了京師,連科中了二甲進士,除授中書。朝中大小官員,見他少年老成,諸事歷練,甚相敬重。也有打聽他未娶,情願賠了錢,送女兒與他做親。徐繼祖為不曾稟命於父親,堅意推辭。在京二年,為急缺風憲事,選授監察御史,差往南京刷卷,就便回家省親歸娶,剛好一十九歲。徐能此時已做了太爺,在家中耀武揚威,甚是得志。正合著古人兩句:

 

常將冷眼觀螃蟹,看你橫行得幾時?

 

再說鄭氏夫人在慈湖尼庵,一住十九年,不曾出門。一日照鏡,覺得龐兒非舊,潸然淚下。想道:「殺夫之仇未報,孩兒又不知生死,就是那時有人收留,也不知落在誰手?住居何鄉?我如今容貌憔瘦,又是道姑打扮,料無人認得。況且喫了這幾年安逸茶飯,定害庵中,心中過意不去。如今不免出外托缽,一來也幫貼庵中,二來往儀真一路去,順便打聽孩兒消息。常言『大海浮萍,也有相逢之日』,或者天可憐,有近處人家拾得,撫養在彼,母子相會,對他說出根由,教他做個報仇之人,卻不了卻心願!」當下與老尼商議停妥,托了缽盂,出庵而去。

 

一路抄化,到於當塗縣內,只見沿街搭彩,迎接刷卷御史徐爺。鄭夫人到一家化齋,其家乃是里正,辭道:「我家為接官一事,甚是匆忙,改日來佈施罷!」卻有間壁一個人家,有女眷閒立在門前觀看搭彩,看這道姑,生得十分精緻,年也卻不甚長,見化不得齋,便去叫喚他。鄭氏聞喚,到彼問訊過了。那女眷便延進中堂,將素齋款待,問其來歷。鄭氏料非賊黨,想道:「我若隱忍不說,到底終無結果。」遂將十九年前苦情,數一數二,告訴出來。誰知屏後那女眷的家長伏著,聽了半日,心懷不平,轉身出來,叫道姑:「你受恁般冤苦,見今刷卷御史到任,如何不去告狀申理?」鄭氏道:「小道是女流,幼未識字,寫不得狀詞。」那家長道:「要告狀,我替你寫。」便去買一張三尺三的綿紙,從頭至尾寫道:

 

告狀婦鄭氏,年四十二歲,係直隸涿州籍貫。夫蘇雲,由進士選授浙江蘭溪縣尹。於某年相隨赴任,路經儀真,因船漏過載。豈期船戶積盜徐能,糾夥多人,中途劫夫財,謀夫命,又欲姦騙氏身。氏幸逃出,庵中潛躲,迄今一十九年,沉冤無雪。徐盜見在五壩街住。懇乞天臺捕獲正法,生死啣恩,激切上告!

 

鄭氏收了狀子,作謝而出。走到接官亭,徐御史正在寧太道周兵備船中答拜,船頭上一清如水。鄭氏不知利害,逕蹌上船。管船的急忙攔阻,鄭氏便叫起屈來。徐爺在艙中聽見,也是一緣一會,偏覺得音聲淒慘,叫巡捕官接進狀子,同周兵備觀看。不看猶可,看畢時,唬得徐御史面如土色,屏去從人,私向周兵備請教:「這婦人所告,正是老父,學生欲待不准他狀,又恐在別衙門告理。」周兵備呵呵大笑道:「先生大人,正是青年,不知機變,此事亦有何難?可吩咐巡捕官帶那婦人明日察院中審問。到那其間,一頓板子,將那婦人敲死,可不絕了後患?」徐御史起身相謝道:「承教了。」辭別周兵備,吩咐了巡捕官說話,押那告狀的婦人,明早帶進衙門面審。

 

當下回察院中安歇,一夜不睡。想道:「我父親積年為盜,這婦人所告,或是真情。當先劫財殺命,今日又將婦人打死,卻不是冤上加冤?若是不打殺他時,又不是小可利害。」驀然又想起:「三年前涿州遇見老嫗,說兒子蘇雲被強人所算,想必就是此事了。」又想道:「我父親劫掠了一生,不知造下許多冤業,有何陰德,積下兒子科第?我記得小時上學,學生中常笑我不是親生之子,正不知我此身從何而來?此事除非奶公姚大知其備細。」心生一計,寫就一封家書,書中道:「到任忙促,不及回家,特地迎接父叔諸親,南京衙門相會。路上乏人伏侍,可先差奶公姚大來當塗采石驛,莫誤,莫誤!」

 

次日開門,將家書吩咐承差,送到儀真五壩街上大爺親拆。巡捕官帶鄭氏進衙。徐繼祖見了那鄭氏,不由得心中慘然,略問了幾句言語,就問道:「那婦人有兒子沒有?如何自家出身告狀?」鄭氏眼中流淚,將庵中產兒,並羅衫包裹,和金釵一股,留於大柳村中始末,又備細說了一遍。徐繼祖委決不下,吩咐鄭氏:「你且在庵中暫住,待我察訪強盜著實,再來喚你。」鄭氏拜謝去了。徐繼祖起馬到采石驛住下,等得奶公姚大到來。

 

日間無話,直至黃昏深後,喚姚大至於臥榻,將好言撫慰,問道:「我是誰人所生?」姚大道:「是太爺生的。」再三盤問,只是如此。徐爺發怒道:「我是他生之子,備細都已知道。你若說得明白,念你妻子乳哺之恩,免你本身一刀。若不說之時,發你在本縣,先把你活活敲死!」姚大道:「實是太爺親生,小的不敢說謊。」徐爺道:「黃天蕩打劫蘇知縣一事,難道你不知?」姚又不肯明言。徐爺大怒,便將憲票一幅,寫下姚大名字,發去當塗縣:「打一百討氣絕繳。」姚大見僉了憲票,著了忙,連忙磕頭道:「小的願說,只求老爺莫在太爺面前泄漏。」徐爺道:「凡事有我做主,你不須懼怕!」姚大遂將打劫蘇知縣、謀蘇奶奶為妻,及大柳樹下拾得小孩子回家、教老婆接奶,備細說了一遍。

 

徐爺又問道:「當初裹身有羅衫一件,又有金釵一股,如今可在?」姚大道:「羅衫上染了血跡,洗不淨,至今和金釵留在。」此時徐爺心中已自了然,吩咐道:「此事只可你我二人知道,明早打發你回家,取了釵子、羅衫,星夜到南京衙門來見我。」姚大領命自去。

 

徐爺次早,一面差官:「將盤纏銀兩好生接取慈湖庵鄭道姑到京中來見我。」一面發牌起程,往南京到任。正是:

 

少年科第榮如錦,御史威名猛似雷。

 

且說蘇雲知縣在三家村教學,想起十九年前之事,老母在家,音信隔絕,妻房鄭氏懷孕在身,不知生死下落,日夜憂惶。將此情告知陶公,欲到儀真尋訪消息。陶公苦勸安命,莫去惹事。蘇雲乘清明日各家出去掃墓,乃寫一謝帖留在學館之內,寄謝陶公,收拾了筆墨出門。一路賣字為生,行至常州烈帝廟,日晚投宿。夢見烈帝廟中,燈燭輝煌,自己拜禱求籤,籤語云:

 

陸地安然水面凶,一林秋葉遇狂風;

要知骨肉團圓日,只在金陵豸府中。

 

五更醒來,記得一字不忘,自家暗解道:「江中被盜遇救,在山中住這幾年,首句『陸地安然水面凶』已自應了。『一林秋葉遇狂風』,應了骨肉分飛之象,難道還有團圓日子?金陵是南京地面,御史衙門號為豸府。我如今不要往儀真,逕到南都御史衙門告狀,或者有伸冤之日。」天明起來,拜了神道,討其一笤:「若該往南京,乞賜聖笤。」擲下果然是個聖笤。蘇公歡喜,出了廟門,直至南京,寫下一張詞狀,到操江御史衙門去出告,狀云:

 

告狀人蘇雲,直隸涿州人,忝中某科進士。初選蘭溪知縣,攜家赴任,行至儀真。禍因舟漏,重僱山東王尚書家船隻過載。豈期舟子徐能、徐用等,慣於江洋打劫。夜半移船僻處,縛雲拋水,幸遇救免,教授餬口,行李一空,妻僕不知存亡。勢宦養盜,非天莫剿,上告!

 

那操江林御史,正是蘇爺的同年,看了狀詞,甚是憐憫。即刻行個文書,知會山東撫按,著落王尚書身上要強盜徐能、徐用等。剛剛發了文書,刷卷御史徐繼祖來拜,操院偶然敘及此事。徐繼祖有心,別了操院出門,即時叫聽事官:「將操院差人喚到本院衙門,有話吩咐。」

 

徐爺回衙門,聽事官喚到操院差人進衙磕頭,稟道:「老爺有何吩咐?」徐爺道:「那王尚書船上強盜,本院已知一二。今本院賞你盤纏銀二兩,你可暫停兩三日,待本院喚你們時,你可便來,管你有處緝拿真贓真盜,不須到山東去得。」差人領命去了。

 

少頃,門上通報太爺到了。徐爺出迎,就有跼蹐之意。想著:「養育教訓之恩,恩怨也要分明,今日且盡個禮數。」當下差官往河下接取到衙。原來徐能、徐用起身時,連這一班同夥趙三、翁鼻涕、楊辣嘴、范剝皮、沈鬍子,都倚仗通家兄弟面上,備了百金賀禮,一齊來慶賀徐爺,這是天使其然,自來投死。

 

姚大先進衙磕頭。徐爺教請太爺、二爺到衙,鋪氈拜見。徐能端然而受。次要拜徐用,徐用抵死推辭,不肯要徐爺下拜,只是長揖。趙三等一夥,向來在徐能家,把徐繼祖當做子姪之輩,今日高官顯耀,時勢不同,趙三等口稱「御史公」,徐繼祖口稱「高親」,兩下賓主相見,備飯款待。

 

至晚,徐繼祖在書房中,密喚姚大,討他的金釵及帶血羅衫看了。那羅衫花樣與涿州老婆婆所贈無二。「那老婆婆又說我的面龐與他兒子一般,他分明是我的祖母,那慈湖庵中道姑是我親娘,更喜我爺不死,見在此間告狀,骨肉團圓,在此一舉。」

 

次日,大排筵宴在後堂,款待徐能一夥七人,大吹大擂介飲酒。徐爺只推公務,獨自出堂,先教聚集民壯快手五六十人,安排停當:「聽候本院揮扇為號,一齊進後堂擒拿七盜。」又喚操院公差:「快快請告狀的蘇爺,到行門相會。」

 

不一時,蘇爺到了,一見徐爺便要下跪。徐爺雙手扶住,彼此站立,問其情節。蘇爺含淚而語。徐爺道:「老先生休得愁煩,後堂有許多貴相知在那裡,請去認一認!」

 

蘇爺走入後堂。一者此時蘇爺青衣小帽,二者年遠了,三者出其不意,徐能等已不認得蘇爺了。蘇爺時刻在念,倒也還認得這班人的面貌,看得仔細,喫了一驚,倒身退出,對徐爺道:「這一班人,正是船中的強盜,為何在此?」徐爺且不回話,舉扇一揮,五六十個做公的蜂擁而入,將徐能等七人,一齊捆縛。

 

徐能大叫道:「繼祖孩兒,救我則個!」徐爺罵道:「死強盜,誰是你的孩兒?你認得這位十九年前蘇知縣老爺麼?」徐能就罵徐用道:「當初不聽吾言,只叫他全屍而死,今日悔之何及!」又叫姚大出來對證,各各無言。徐爺吩咐巡捕官:「將這八人與我一總發監,明日本院自備文書,送到操院衙門去。」

 

發放已畢,吩咐關門。請蘇爺復入後堂。蘇爺看見這一夥強賊,都在酒席上擒拿,正不知甚麼意故?方欲待請問明白,然後叩謝。只見徐爺將一張交椅,置於面南,請蘇爺上坐,納頭便拜。蘇爺慌忙扶住道:「老大人素無一面,何須過謙如此?」徐爺道:「愚男一向不知父親蹤跡,有失迎養,望乞恕不孝之罪!」蘇爺還說道:「老大人不要錯了!學生並無兒子。」徐爺道:「不孝就是爹爹所生,如不信時,有羅衫為證。」徐爺先取涿州老婆婆所贈羅衫,遞與蘇爺,蘇爺認得領上燈煤燒孔道:「此衫乃老母所製,從何而得?」徐爺道:「還有一件。」又將血漬的羅衫,及金釵取來。蘇爺觀看,又認得:「此釵乃吾妻首飾,原何也在此?」徐爺將涿州遇見老母,及采石驛中道姑告狀,並姚大招出情由,備細說了一遍。蘇爺方纔省悟,抱頭而哭。事有湊巧,這裡恰才父子相認,門外傳鼓報道:「慈湖觀音庵中鄭道姑已喚到。」徐爺忙教請進後堂。蘇爺與奶奶別了一十九年,到此重逢。蘇爺又引孩兒拜見了母親。痛定思痛,夫妻母子,哭做一堆,然後打掃後堂,重排個慶賀筵席。正是:

 

樹老抽枝重茂盛,雲開見月倍光明。

 

次早,南京五府六部六科十三道,及府縣官員,聞知徐爺骨肉團圓,都來拜賀。操江御史將蘇爺所告狀詞,奉還徐爺,聽其自審。徐爺別了列位官員,吩咐手下,取大毛板伺候。於監中吊出眾盜,一個個腳鐐手杻,跪於階下。徐爺在徐家生長,已熟知這班凶徒殺人劫財,非只一事,不消拷問。只有徐用平昔多曾諫訓,且蘇爺夫婦都受他活命之恩,叮囑兒子要出脫他。徐爺一筆出豁了他,趕出衙門。徐用拜謝而去。山東王尚書窵遠無干,不須推究。徐能、趙三首惡,打八十。楊辣嘴、沈鬍子在船上幫助,打六十。姚大雖也在船上出尖,其妻有乳哺之恩,與翁鼻涕、范剝皮各只打四十板。雖有多寡,都打得皮開肉綻、鮮血迸流。姚大受痛不過,叫道:「老爺親許免小人一刀,如何失信?」徐爺又免他十板,只打三十。打完了,吩咐收監。

 

徐爺退於後堂,請命於父親,草下表章,將此段情由,具奏天子。先行出姓,改名蘇泰,取否極泰來之義。次要將諸賊不時處決,各賊家財,合行籍沒為邊儲之用。表尾又說:「臣父蘇雲,二甲出身,一官未赴,十九年患難之餘,宦情已淡。臣祖母年逾八秩,獨居故里,未知存亡。臣年十九未娶,繼祀無望。懇乞天恩給假,從臣父暫歸涿州,省親歸娶。」云云。奏章已發。

 

此時徐繼祖已改名蘇泰,將新名寫帖,遍拜南京各衙門,又寫年姪帖子,拜謝了操江林御史。又記著祖母言語,寫書差人往蘭溪縣查問蘇雨下落。蘭溪縣差人先來回報,蘇二爺十五年前曾到,因得病身死。高知縣殯殮,棺寄在城隍廟中。蘇爺父子痛哭一場,即差的當人,齎了盤費銀兩,重到蘭溪,於水路僱船裝載二爺靈柩回涿州祖墳安葬。

 

不一日,奏章准了下來,一一依准,仍封蘇泰為御史之職,欽賜父子馳驛還鄉。刑部請蘇爺父子同臨法場監斬諸盜。蘇泰預先吩咐獄中,將姚大縊死,全屍也算免其一刀。徐能歎口氣道:「我雖不曾與蘇奶奶成親,做了三年太爺,死亦甘心了。」各盜面面相覷,延頸受死。但見:

 

兩聲破鼓響,一棒碎鑼鳴。監斬官如十殿閻王,劊子手似飛天羅剎。刀斧劫來財帛,萬事皆空;江湖使盡英雄,一朝還報。森羅殿前,個個盡驚凶鬼至;陽間地上,人人都慶賊人亡!

 

在先上本時,便有文書知會揚州府官、儀真縣官,將強盜六家,預先趕出人口,封鎖門戶。縱有金寶如山,都為官物。家家女哭兒啼,人離財散,自不必說。只有姚大的老婆,原是蘇御史的乳母,一步一哭,到南京來求見御史老爺。蘇御史因有乳哺之恩,況且丈夫已經正法,罪不及孥。又恐奶奶傷心,不好收留,把五十兩銀子賞他為終身養生送死之資,打發他隨便安身。

 

京中無事,蘇太爺辭了年兄林操江,御史公別了各官,起馬,前站打兩面金字牌,一面寫著「奉旨省親」,一面寫著「欽賜歸娶」。旗幡鼓吹,好不齊整,鬧嚷嚷的從揚州一路而回。道經儀真,蘇太爺甚是傷感,鄭老夫人又對兒子說起朱婆投井之事,又說虧了庵中老尼。御史公差地方訪問義井。居民有人說,十九年前,是曾有個死屍,浮於井面。眾人撈起三日,無人識認,只得斂錢買棺盛殮,埋於左近一箭之地。地方回覆了,御史公備了祭禮,及紙錢冥錠,差官到義井墳頭,通名致祭。又將白金百兩,送與庵中老尼,另封白銀十兩,付老尼啟建道場,超度蘇二爺、朱婆及蘇勝夫婦亡靈。這叫做以直報怨,以德報德。蘇公父子親往拈香拜佛。

 

諸事已畢,不一日行到山東臨清,頭站先到渡口驛,驚動了地方上一位鄉宦,那人姓王名貴,官拜一品尚書,告老在家。那徐能攬的山東王尚書船,正是他家。徐能盜情發了,操院拿人,鬧動了儀真一縣,王尚書的小夫人家屬,恐怕連累,都搬到山東,依老尚書居住。後來打聽得蘇御史審明,船雖尚書府水牌,只是租賃,王府並不知情。老尚書甚是感激。今日見了頭行,親身在渡口驛迎接。見了蘇公父子,滿口稱謝,設席款待。席上問及:「御史公欽賜歸娶,不知誰家老先兒的宅眷?」蘇雲答道:「小兒尚未擇聘。」王尚書道:「老夫有一末堂幼女,年方二八,才貌頗稱,倘蒙御史公不棄老朽,老夫願結絲蘿。」蘇太爺謙讓不遂,只得依允。就於臨清暫住,擇吉行聘成親,有詩為證:

 

月下赤繩曾綰足,何須射中雀屏目。

當初恨殺尚書船,誰想尚書為眷屬。

 

三朝以後,蘇公便欲動身,王尚書苦留。蘇太爺道:「久別老母,未知存亡,歸心已如箭矣!」王尚書不好耽擱。過了七日,備下千金妝奩,別起夫馬,送小姐隨夫衣錦還鄉。

 

一路無話,到了涿州故居,且喜老夫人尚然清健,見兒子媳婦俱已半老,不覺感傷。又見孫兒就是向年汲水所遇的郎君,歡喜無限。當初只恨無子,今日抑且有孫。兩代甲科,僕從甚眾,舊居火焚之餘,安頓不下,暫借察院居住。起建御史第,府縣都來助工,真個是「不日成之」。蘇雲在家,奉養太夫人直至九十餘歲方終。蘇泰歷官至坐堂都御史,夫人王氏,所生二子,將次子承繼為蘇雨之後,二子俱登第。至今閭里中傳說蘇知縣報冤唱本。後人有詩:

 

月黑風高浪沸揚,黃天蕩裡賊猖狂!

平陂往復皆天理,那見兇人壽命長?

 

 

107.11.29彙整初稿

arrow
arrow

    阿伯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