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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週刊 2019.10.19 12:13

 

【1】想我的脫褲懶兄弟們

 

近日,重大工安意外頻傳。南方澳跨港大橋坍塌,多名外籍漁工傷亡;南投工業區吊籃翻覆,3名工人死亡;宜蘭礁溪吊籃斷裂,2名工人不治…

 

日前,幾名退役煤礦工在瑞芳的「瑞三本礦」舉辦「老礦工回憶展」,希望傳承礦工文史。回想戰後百業蕭條,許多礦工為了賺錢養家,不惜以命拚搏。當時勞權不發達,工安意外家常便飯,煤塵爆炸或一氧化碳中毒,死傷慘烈。多數礦工甚至罹患矽肺病、關節炎等,下半輩子也毀了。台灣經濟基礎,有一部分,是靠這一群礦工流血流淚所鋪成,他們無疑是第一代血汗勞工。

 

數十年過去,勞動環境仍未臻完善。老煤礦工的證詞是一記警醒的回馬槍,生死一瞬,黃泉路上,血汗你和我,誰是下一位?

 

眼前這一座荒涼廢棄的「瑞三本礦」曾經是錢坑,也曾是屍坑。

 

周朝南 75歲・瑞芳人 礦工資歷43年(1958至1990年+2008至2019年)

 

我們跟隨四十多年資歷的老礦工周朝南步入舊礦坑,冷風陰森,山泉汩汩,蜘蛛網蔓延,壁上雖掛燈泡,無邊的黑暗仍循著青苔攀爬。坑道已坍陷,走幾公尺便不復前行,遑論地下幾千公尺、比螞蟻巢穴更密麻的坑道,簡直像是墓穴。

 

怕死又奈何 顧腹肚卡重要

 

為了傳承礦工文史,周朝南跟柯茂琳等4位老礦工,8月中旬在「瑞三本礦」舊礦務所舉辦「老礦工回憶展」,現場滿是老照片和舊文物。周朝南翻出一張被記者拍下的老照片,用驚惶的口吻,指給我們看,「那是我,驚到面仔青筍筍!那一年我才23歲,嘸看過死這麼多人你知影嘸!皮皮剉嘛是要救人!」

 

瑞三本礦一旁是開往花東的鐵道,採訪過程,時有隆隆駛過的列車聲,彷彿引領我們穿梭時光。

 

推車工負責將煤炭裝載後,堆送至片巷口,再讓押車工運送至坑口的選煤廠。(周朝南提供)20191018110424-38ebf100de2f98f305b1b5534c04fead-tablet  

 

舊礦務所不遠處,傳來巨大背景音,是急駛前往花東的火車。周朝南偏著頭,表情凝重回憶,「1969年7月7日早上9點20分」,時間點他記得清清楚楚,「瑞三本礦二斜坑發生煤塵爆炸,死掉37人,重傷2人,一個眼睛失明,一個腿鋸掉,都二十幾歲而已喔,我參加搶救,坑道都是死人,很多炸得死無全屍,用麻布袋蓋住,有一個頭殼嘸去啊。」他瞪大眼睛,深處殘留恐懼。

 

這不是他第一次在礦坑撿屍。

 

「發生爆炸後休息2天,第3天照常上工啊。」

 

不怕下一個死的是自己?

 

「怕重要還是腹肚餓重要?顧腹肚卡重要!彼咧時代,我才初中畢業,要去外頭呷什麼頭路?二個仔還有一個某叫誰養?俗話說:『入坑挖土炭,性命剩一半,剩一半嘛是就愛拚,無拚死全家,要拚死一個。』」

 

1969年7月7日,瑞三本礦二斜坑發生煤塵爆炸,眷屬在坑口招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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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三本礦鼎盛期是1970年,煤炭產量占全台二分之一,當時台灣基本薪資600元,公教月薪1500元,礦工月薪高達四、五千元,瑞芳、平溪、雙溪等地因此成了礦鄉,遷居人口激增。

 

30歲,周朝南升上領班,日後數十年,底下70名礦工無一殉難。對面坑道的領班可沒這麼幸運,「伊是我每日逗陣的麻吉,年紀跟我差不多,最危險的工作伊攏搶著做,有一天疏忽打支柱,當場被落磐(岩層崩坍)砸死,屍體壓扁了,我抱著伊出坑口,沿路一直哭。我太太的堂弟也是礦工,二十幾歲就被炸藥炸得粉身碎骨,只剩一個胳臂,肉一小塊一小塊要用撿的。」他雙手交握又鬆開,語氣微微感傷。

 

周朝南37歲時,攝於瑞三本礦b130823dbc461111ac0668da1e493c68  

 

75歲的老礦工個子小,背微駝,膚色醬紫,二道八字眉給人感覺苦情。打開國、台語雙聲道的話匣子,卻風趣得很,像極了鄉下廣播電台賣藥的。他在瑞三本礦做了32年礦工,退休後,去基隆開西餐廳和酒店,2008年又到「新平溪煤礦」做了11年安全主任,今年7月剛退休。

 

飲酒解千愁 總比沒命喝好

 

一家三代不分男女老幼都是礦工,他國中沒畢業就進入瑞三本礦,說著說著,他拉低衣服,露出肩上的疤,「第一天當礦工,老天爺送我紀念品,我用拖籠拖煤,像人在拖牛車一樣,力量使用不當,肩膀用力撞上坑壁,流血啊!第二天照樣工作。」

 

沒想過改行?

 

「我很認命,為著生活嘛!爸爸、媽媽也做礦工,很辛苦,我身為長子,下面有弟妹要養。」

 

早期還有女礦工,但蔣宋美齡在1964年要求政府禁止女性下坑,女性便改為從事運炭、選炭等雜務。」(女礦工事另見拙作:「穿內褲工作的女人https://cott6226.pixnet.net/blog/post/340310046」)他說,因台灣煤層狹窄,僅三、四十公分,得用蹲伏或躺臥的方式採煤;深度下探幾千公尺,高溫四十多度,溼度也超標,體感溫度更高,「像在蒸人肉包子」,不得不赤身裸體,礦工們互稱為「脫褲懶兄弟」。

 

台灣早年的女礦工(左)(周朝南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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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築坑道、當採煤工,還當過最辛苦也最容易得矽肺病的掘進工。「挖一條坑道進去,用鑿岩機一次挖28至32個洞,洞打好再裝炸藥爆破。洞打下去都是粉塵,以前沒有好口罩,都用毛巾,一流汗,粉塵沾上毛巾會塞住鼻孔窒息,乾脆不遮。當初沒意識到後果,我好多朋友三、四十來歲就死掉,(掘進工)我只做二年,如果做久一點,可能就死了!」至今,他因矽肺病動輒喘不過氣,「我還不算嚴重,只能用好脾氣和不緊張來應付它,不做劇烈運動。」 

 

導演吳念真的父親也是礦工,被矽肺病糾纏多年,最後在醫院跳樓自殺。長年從事勞工社會運動的李麗華,最初是從礦工族群接觸社運,還曾動員工人立法行動委員會上街遊行,她感慨說道:「台灣當初的經濟基礎,幾乎是這一群礦工流血流淚鋪成的道路,他們可說是第一代血汗勞工,影響了後來社運對勞動安全的重視。」又說:「當時我老闆是一位比利時女醫生,每週去平溪、十分寮衛生所幫礦工做檢查、拍X光片,他們肺部都纖維化。例如,在猴硐有位老礦工,肺部被切掉三分之二,時常呼吸困難。」

 

聊起昔日礦工生涯的甘苦,周朝南忽喜忽悲,表情相當入戲,像在說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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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如影隨形,生命朝不保夕。周朝南苦笑說,酒是礦工的必備品,「飲乎死,卡贏死未飲,若無飲,就袂同心。今天不喝,明天進去坑道會不會被壓死不知道啊!喝到死也甘願,總比死了沒得喝好。」

 

長年埋首礦坑的男人,生了4個小孩、16個孫子。假如兒孫想當礦工,會答應嗎?他擰了擰八字眉,「目前全台灣都沒有礦坑了,就算他們要當,我也不會願意,年輕人自己也不願意啦,當礦工危險又辛苦。」

 

礦工工作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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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我見過死神的樣子

 

毛振飛小檔案 70歲・基隆人 礦工資歷5年多(1976至1981年)20191018110451-b8f481f83e8cc9d99c22cfcd2f9d0147-tablet  

 

採訪周朝南這天,社運人士毛振飛也來了。他年少在瑞芳鄰近的大福煤礦、慶和煤礦工作。他說第一天下坑,自己就像白癡,穿著白球鞋、襯衫和長褲,「下班時鞋子全黑了,我原以為來當職員,沒想到入了坑像地獄,黑到伸手不見五指,又熱得要命,礦工沒穿衣服,滿身大汗黑黑的,但我不敢想太遠,只知道錢很好賺,要錢不要命嘛!」

 

翻車背刮爛 火燒坑救夥伴

 

父親是公務員,母親是家庭主婦,他是生在台北、成長在基隆的外省第二代,底下有一妹二弟;基隆中學畢業、服完兵役,就去貨櫃場搬貨。

 

「我要幫忙家裡過好一點,爸爸薪水不高,養家活口很辛苦。」高大健壯的他,一頭花白短髮,國語受訪交雜幾句台語,他的台語是在礦坑裡學會的。

 

年輕時要錢不要命,入了坑當礦工,毛振飛幾度與死神擦身而過,卻讓他練就出一身堅韌性格。

 

「我個子高,坑道很矮,頭會撞到頂,背也常被刮傷,因為支柱斷損,相思木韌性強,不像一般木頭整根斷掉,是一絲一絲插在旁邊,我一經過,像被一刀割下去。」嚴肅的神情一下子變得自豪,「我能吃苦,沒打退堂鼓,頭一個月領七千多元,那時候黃金一錢才400元耶!」

 

富貴險中求,入行初年,他撞見二次死神。1976年8月16日,距坑口一千公尺處,台車開動不久,連接器猛然斷裂,十多輛台車全數翻落坑底。「比雲霄飛車還快,整個人往下掉!我當場昏迷,被人拖出來運到八堵礦工醫院。等我醒來,整個背後黏在床單,因為全被刮爛,臉也腫了,還有腦震盪會嘔吐。」跟他搭同一台車的同仁,當場腦袋開花,死了。

 

礦坑悶熱潮溼,礦工往往赤裸工作,否則根本熬不住高溫煎熬Capture+_2019-10-27-17-58-56-1  

 

他做監工,24小時制,做一休一,要巡風坑,還要檢測瓦斯濃度,「風坑很長,假如落磐,風會被堵住。」怎麼巡?「爬啊!在風坑天天匍匐前進好幾百米,手上刮了一道一道的傷,沒辦法穿防護甲,太熱了,流汗不像你們外面運動完的狀況,是一直流一直流,坑底還有積水,爬的時候是閉一口氣涉水再爬。」

 

某天凌晨3、4點,他爬往煤層查探,六十米長度爬不到一半,天搖地動。「我聽到支柱一根一根像折竹筍一樣,啪啪啪,被折斷的聲音,不得了,再不爬出去會被壓死!我拚命爬,爬到主坑道下來,後面轟一聲整個塌掉,空氣全沒了,我嚇到手發抖啊!」他從椅子上坐直,加強語氣般,抬起右手抖了抖。

 

另一次,是1976年4月4日凌晨,大福煤礦的扇風機走火,監工柯茂琳等十人急忙疏散36名礦工至坑外,後來吸入過多一氧化碳暈倒。毛振飛一早正準備跟柯茂琳交接班,「看到礦坑像煙囪一樣冒很大的煙,就知道火燒坑了!那時候我很菜,當礦工不到一年,會怕啊,但底下搖電話上來叫大家趕緊去救,從本坑下去一千多米,再斜坑300米,在一個平水坑躺了11個人,我們先把人救出來又回去救火。」

 

鬼門關倖存 人生再無難事

 

搶救過程他也一氧化碳中毒,天天頭痛不止,在醫院治療好一陣子。還有其他職業病嗎?「關節吧,左腿膝蓋很僵硬,長期泡在水裡,加上血液沉積過多一氧化碳,經常頭痛,其他幸好都是皮肉傷。」

 

談起昔日礦工的心酸及後來投奔社運的挫敗,長時間親子關係疏離,轉眼兒女各自獨立,毛振飛有感而發掉淚884054c99de823291f5fd5d3082186e0  

 

死神迫近,仍不離職?「薪水是一大誘因,而且心想我應該不會這麼衰吧!後來是老婆不希望我再做,因為她發現我每天喝得醉醺醺,休息都在喝。」離職那年他工資26,000元,「幾年後轉行去桃園航勤,薪水才11,000元!難怪有人說做礦工越做越深,深到出不來。」一個月砸多少酒錢?「我會節制,自己留5,000元,其餘交給家裡;也愛賭博,但我只賭一把,5,000元全押,所以人家討厭跟我賭。」

 

他待在桃勤三十幾年,作風剽悍,早年跟同僚組織工會,成為解嚴後台灣參與人數最多的工會,被執政黨視為眼中釘;又擔綱桃園市產業總工會理事長,參與關廠工人連線、國道收費員資遣抗爭等勞工運動,常上街頭抗爭,背負訴訟,還被判處拘役。

 

長年投入勞工運動的毛振飛,作風剽悍,經常可以在各大勞工示威現場看見他參與的身影。(翻攝毛振飛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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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命在礦坑又倖存,其後人生再無難事。「我在社運的位子只要點頭,可以拿到不少好處,但近距離看過死亡,反而看淡名利。那幾年我受到很大挫折,包含去坐牢都挺過來,坐牢跟爬風坑相比,完全不叫苦。」時光重來,還想當礦工嗎?他毫不猶豫說:「不會了!經過一次就夠了!」

 

 

【3】我曾救過32個礦工

 

柯茂琳 70歲・瑞芳人 礦工資歷10年(1967至1977年)09ef4f8dfb2f304b73f13e959ac45bc0  

 

被毛振飛搶救的柯茂琳,一家三代也是礦工。採訪這天,他穿上「老礦工回憶展」的自印T恤,上書螢光字:「鋼索要上油,插針要確實。」「坑內抽菸太可怕,害人害己害大家。」

 

礦工生涯裡,柯茂琳唯一最驚險的經驗,是在災變中搶救32個人,自己卻差一點一氧化碳中毒暈死。

 

「北部那時還沒有工廠,從平溪線到猴硐到瑞芳,全都是煤礦坑,我爺爺到父親都做礦工,住這裡的人沒其他選擇。」他底下有五弟一妹,手足裡只有他是礦工,「時代改變,他們就往外發展。」18歲,他跟著父親在頂雙溪煤礦內顧風門、抽水坑,「人不夠就幫忙推車,都在外圍,沒有親自採煤。」後來去瑞和煤礦、大福煤礦當監工,結識毛振飛。

 

膚色黝黑的柯茂琳,或許生性樂觀,又或許工作不在第一線,回憶過往,他總是一臉笑嘻嘻的。毛振飛虧他是礦工界異類,不菸不酒不賭,下班乖乖回家陪妻小吃飯;又因喜愛登山運動,身強體健,無職業病,簡直像公務員。這一點從訪談中感覺得出來,關於成長背景和隱私,他一本正經答得保守,典型報喜不報憂的人格。

 

周朝南(中)、毛振飛(左)、柯茂琳(右)對礦工一職有深刻感情。在少不更事的歲月,哪怕是為了賺錢賣命,但這些男人們卻在繁重苦悶的工作中,培養出患難與共的情誼61bde16f46ed174f990fb93a256ccebd  

 

唯獨談到災變,才稍顯激昂,「1976年4月4日凌晨,我們3個監工、一個機電工發現通風系統扇風機旁的布袋燒起來,就趕快疏散32個礦工。當時風門一打開,冷風灌進來,岩磐土石全落下,我衝進去把扇風機開關切掉,要不是我關掉了,坑道會一直燒,根本無法後續搶救。」他強調當年勇,卻不提中毒差點死去的心境,直說災變不是天天有,沒我們想像中可怕。

 

礦業漸凋零 成了打卡勝地

 

更大災難來臨前,他已轉職去開公車。1984年,災變死亡者激增,礦工從五、六萬人銳減至一萬多人,政府逐步輔導礦業轉型收坑,開放外國廉價煤炭進口,礦業漸漸凋零。1990年,礦工剩三千多人,包含周朝南在內,是少數「一礦到底」的人,如今所有礦坑停止了開採,「礦工」正式走入歷史。

 

煤層厚度超過60公分,可用坐姿或蹲姿採煤,若低於50公分,採煤工就只能躺臥著工作,勞動條件十分艱苦。(周朝南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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產業轉型,年輕人外移,燈紅酒綠的東北角礦鄉,記憶停格在那一刻。而今,荒涼廢棄的坑洞,彷彿被拔去尖牙的血盆大口,血已乾,淚已遠,一些礦坑成了打卡勝地,一些礦坑成了自行車道,遊客踏著綠蔭,再也不見礦工們汗如雨下、為錢賭命的身影了。

 

 

【番外篇1】盼流傳礦工文史礦 「當礦工是我一輩子的宿命」

 

周朝南,75歲,瑞芳人,礦工資歷43年。扣除中間去做生意,周朝南一共做了43年煤礦工,他說礦工就是他的宿命,有深厚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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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問我,為什麼想做這個「老礦工回憶展」?也許是我的宿命。我一輩子都在當礦工,對礦工有深厚感情,我過去保存了相當多的文物,早期台灣經濟是靠煤炭,當時經濟、國防、民生、交通全都是靠煤炭發展,你往背後牆壁上看,有一張照片,是政府呼籲「產煤裕國」,我特地拍下來,當初煤炭能生產出來,國家就很強了,不像現在國家要強要買F-16啦,差多少!

 

如今,煤炭沒有了,礦工們也老了,這一段歷史就快消失,煤炭輝煌的歷史,是礦工用鮮血去打拚來的、屬於我們的心酸史。這一段歷史在台灣一定要留下來,我不忍心它就此消失,如果我不做「老礦工回憶展」,它絕對會從台灣消失。我們幾個礦工朋友提議,吃飽閒閒不如來做個文史展,把歷史傳承下來,就是柯茂琳、何炳榮、陳慶祥跟我4個人。錢呢?政府1個月給我們3500年金,一人拿3個月,四個人就有4萬多,我自己再掏10萬塊,從這14萬開始做,我陸陸續續也有再拿一點錢出來。

 

我們那年代礦工非常認命,有工作給我做,有錢可以賺,我就去賺,監工叫我加班我都甘願。我們那年代為了溫飽,什麼事都要幹,也很認命,沒有怨言,或者說,當礦工到現在我都沒後悔過。我很認命,認為礦工就是這輩子要做的事,要不然我現在75歲了,早該在家裡睡覺,怎麼還來弄這個「礦工回憶展」,忙得一塌糊塗又要花錢。

 

我是(瑞芳)猴硐的原住民,不是山地同胞,是生在猴硐,長在猴硐,將來會死在猴硐的原住民。一家三代都礦工,我爺爺礦工、爸爸礦工、媽媽礦工,我阿嫂、哥哥也礦工,我弟弟、妹妹、老婆也礦工,全家礦工,堂兄弟很多個也都是礦工。住在這邊嘛,靠山吃山,靠海吃海,瑞三煤礦離我家最近,我們那年代要出去外面討生活,談何容易!沒有一點技術、學歷,那時候外面工廠又不多,我在這邊現成的,馬上今天工作,明天就能拿到錢。

 

國中還沒有畢業我就不想讀了,不愛讀冊啊,讀冊真艱苦啊你知影某?我是基隆一中(初中部)的嘛,沒畢業,我爸爸說你不讀囉?我說不讀。他說不讀就來做礦工!我說好啊,我跟你去做。16歲,還不能保險喔,還小嘛,但我有體力啊。我的上學路是一天要走4個半小時,我家到學校是早上去,下坡路走2至2個半小時,猴硐山上走去三貂嶺去讀書啦,我的上學路非常精彩,下課回來走2個半至3個鐘頭,因為回來是上坡,去上課是下坡。我家住在雲的上端,早上起來看雲海,穿過雲中抓霧,到霧下看天上的雲到達學校,2個半鐘頭。沿途梯田、小溪、峽谷、斷崖、瀑布,美不勝收,現在小孩子哪有這種享受,我每天在看那些東西。現代人喜歡去阿里山看雲海,靠腰,我每天嘛置咧看!

 

我第一天上工,是跟爸爸媽媽去當學徒,都在平水坑幫忙一些外圍雜事,隔了2年,正式去當礦工,老天爺送我一個禮物,頭一天用拖籠運煤的時候,力量使用不當,肩膀撞在坑壁上,有流血啊,雖然不是很嚴重的傷,第二天還是去工作,但變成礦工第一天的紀念品。

 

我很認命,當礦工的訓練不覺得有什麼苦、什麼危險啦,為著生活嘛,爸爸媽媽做礦工很辛苦在養我們,我身為長子有義務幫忙,下面有弟弟妹妹要養。家裡不知道什麼原因,錢總是不夠,我就會幫忙賺錢,到三十幾歲賺的錢我沒有拿過,都是我爸爸在算,他一個月給我100塊零用金,我算很乖,娶老婆生孩子了,錢都通通交給我爸爸。

 

民國四十幾年,福利還沒這麼好,工作一天是40塊錢,後來隨著時間在變,五十幾年是100多塊,六十年是6、700塊,石油能源危機以後,一天變成7、800塊,後來就1000多、將近2000。礦工相較於外面行情要多一點,但就是拿命換來的辛苦錢,比較危險。

 

 

【番外篇2】生死剎那間,礦工經歷讓他看淡名和利

 

毛振飛小檔案 70歲・基隆人 礦工資歷5年多(1976至198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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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70歲,最近到廟裡安太歲,虛歲算71。我是外省人,福州人,爸媽是民國38年(1949年)一起撤退到台灣,我在台北婦幼醫院出生,爸爸在基隆做公務員,我們家一直住在基隆,所以我去礦坑工作是一個偶然。

 

我原來在海運貨櫃場做,那是我第一份工作,當兵退伍後在那邊做了1年。薪水太低了,一個月3200左右,但我需要幫忙家裡過得好一點,我爸是低階公務員,薪水不高,大概3、4000塊吧,我那薪水是靠加班才有。媽媽是家庭主婦,家裡4個小孩子,養家活口很辛苦。我排老大,底下有1個妹妹和2個弟弟,我妹那時候在念大學,我自己是基隆中學畢業,沒考上大學,就想說早點就業,幫家裡改善環境,所以海軍當3年退伍後就開始工作。

 

離開貨櫃場後,煤礦廠老闆的兒子跟我是高中同班同學,他說想找一個自己人幫忙照顧煤礦,但我台語不通,人家都會笑我「呷台灣米袂曉講台灣話」,我台語是後來在礦坑學的。他是獨子,我跟他像哥兒們一樣,喜歡打架、調皮搗蛋,我以前可以一個人打四個人耶,小時候還學過空手道。

 

我大概25歲當礦工。我們那時候的長子、長女都會想早點賺錢,幫助弟弟妹妹過好一點。我脾氣不好經常跟人家打架,貨櫃場的管理方式常會有一些警總的人派守,因為進出口貿易怕有人走私,我就很討厭這樣子,薪水不高,還要被人家監控,於是跟人吵了架,就離開了。

 

我先去大福煤礦待了2年,血氣方剛跟人家起衝突,就離開去了慶和煤礦,待了2年,最後2年又回到大福,因為中途又跟人家打架,打到整個村子包圍我。我連夜翻山從雙溪坐火車逃回基隆,再也不去慶和煤礦。那時候,有一個人在十分寮(慶和煤礦)是混混,他不做事就想要拿錢,其他間公司完全管不住他,算地頭蛇,我跟他說:「你做做看,做不出來我給你錢,可是完全不做,我絕對不給你錢。」他在事務所跟我吵起來,我脾氣很霹靂火的,上去就打他一頓,他衝下山找十分寮村子的人帶著武士刀殺上來,我躲進礦坑裡面,晚上沒有人敢下坑。後來我想,這下沒辦法善了,就爬了一個多鐘頭山路爬到雙溪,坐火車回家。

 

你問我礦坑裡有沒有禁忌?有啊。在礦坑裡面的命名,沒有「四片道」,有一片道、二片道,三片道,「四」怕不吉利,被改成「三半」。坑裡面還有很多蟑螂和老鼠,但不能打死,有時候吃完飯,要留最後一口餵牠們,因為牠們對災難的警訊比人更快。老師傅都會說,蟑螂、老鼠在到處慌亂的時候,要注意會出事!更重要的是,不可以亂吹口哨,會招鬼,越深的地方越陰,有很多未知的東西在裡面。

 

我在慶和煤礦的時候,事務所是獨棟的,在深山裡,有一天晚上大概7、8點,我聽到有人在哭,可是那時間點在那裡不應該會有人,當時我很年輕也很鐵齒,不信邪,就拿手電筒往發聲處照照看,在一個斜坡草叢,但我找不到人影。另一個五十幾歲的老師傅跟我一起留守,他對我說,「毛仔,這幾天卡注意咧,應該會出代誌!」隔不到一禮拜,我在坑底跟其他工人在一起,上面坑道果然出事情!有一個開捲揚機的工人被落磐(岩層崩坍)壓死,我跟另一個電工上去幫忙,找不到東西裝屍體,就把他放在一個麻布袋抬出來,我抓著他的手,還溫溫的,那是我第一次抬到死掉的人!

 

我自己也曾經因為災變,上了社會新聞。1976年8月16日,那一天工作到了下午4、5點,坑裡變得非常熱,通風系統不好,我跟一個同仁,他是坑道的小頭,那天成績做得不錯,準備出來時,他滿臉通紅,我們坐同一台車,上面裝著煤,他坐這頭,我坐那頭,纜繩就開始往上拖。我們一起聊天,我前幾秒鐘還跟他說今天做得不錯,他回我說今天做得好累……沒想到,拖了100公尺,纜繩突然斷掉了,從第二截斷掉,後面十幾截煤車全部摔落坑底,斜坡大概25度左右,斷掉的瞬間,比雲霄飛車還快,我感覺整個人往下掉,當場就躺在邊上昏迷,不省人事。

 

後來才知道,是人家把我放在門板上拖出來,從坑道運到八堵礦工醫院。我到了醫院醒過來,第二天上了報紙,家裡人看到才知道我做礦工出事,我本來瞞著沒讓他們知道我當礦工。家人說我臉整個腫起來,還聽說那個同仁,他是腦袋整個開花,死掉了。我跟他就一手距離,假如我們對換位子,就換我出事了! 

 

因為做煤礦工的經歷,讓我後來面對名跟利,可以一瞬間放掉,所以很多人覺得我是怪人。後來我在桃勤30年,公司要收買我,我在沒有組工會前,只有五職等,薪水5萬多,公司為了收買我,想升我十一職等,薪水9萬多,這是個利益交換,但我沒有接受。我從礦坑看過生死剎那間,那些對我沒意義,可能下一秒就不在了。當時鄭文燦打電話給我說,「老毛,你來接那個(勞工)局長」,我完全沒考慮,跟他講我不要,正因為前面有那段生命歷程,我對名利不會動搖。後來也被找去當行政院顧問,有給職不用來上班,我說這是在羞辱我,你了解我的生命過程中,這個東西對我來講毫無意義。

 

當年坐我對面那麼近距離、一起聊天的人,瞬間就走了。曾經還有一個電工師傅教會我很多,我們晚班經常值同一班,哪想到,白天還在一起聊天,突然就被電死了。慶和煤礦那次,我抬他屍體出來的那個人,下坑時明明就在我邊上啊,前腳還跟他打招呼,才下坑沒多久,人家就說他被落磐壓死了。

 

生命就是剎那間,那個名跟利,跟你有什麼關係!

 

 

老頭的話: 老頭向周朝南先生致敬。

 

108.10.27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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