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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基百科/廖輝英

 

廖輝英,民國37年4月出生於豐原神岡。臺北市立第一女子高級中學、台灣大學中文系畢業 (大一讀中興中文) 。當代知名作家,代表作《油麻菜籽》 (1983) 。

 

大學畢業後一度在國華廣告擔任文案,1980年代屢獲文學獎活躍於文壇。擅寫女性在社會變遷中的處境,有不少作品被改編為電影或電視劇。2006年11月- 12月曾於清雲科技大學擔任駐校作家。目前亦以「兩性專家」身份,活躍於螢光幕。

 

廖輝英曾加入台灣北社,也曾代表台灣團結聯盟(台聯)於2005年中華民國任務型國代選舉中當選國大代表,另外也曾於媒體主持政論性節目,其立場、言論偏於台聯與前總統李登輝。

 

 

文學心靈的真情告白------我的文學路----廖輝英

 

100.10.19

 

貧窮的書香世家

 

成名以後,有太多人問我:「要怎樣才能寫作?」

 

對於這個如此普遍的問題,我一貫的回答都是:「天賦和養成」。這種答案,其實很多人是不滿意的;我當然也可以用更華麗繁複的說詞來解答,但這兩項絕對是成為好作家最重要的資產和質素。

 

 (略去兩小段)  

 

我出生的那個年代,大家普遍都窮,我家按理不會是最窮的,因為我父親是日據時代台北工專畢業的機械工程師,有一技之長,而且英日文都好。祖父薄有田產,雖因續弦而未嘗眷顧大伯父以降〔包括父親和兩個叔叔〕的四個元配子嗣的學費、生活費〔當時正就讀台北帝國大學醫學系和葯學系的兩位叔叔,因家中不給生活費與學費,不得不相繼輟學就業〕或任何成家立業的資助費,不過父親在祖父續弦當時已就業,所以雖無祖產而經濟狀況不足以傲人,但是曾祖父是秀才,豐原媽祖廟旁的廖家,確稱得上書香世家殆無疑義,因此父親多少秉持了一些書香子弟好讀書的習氣。

 

九歲前的幼童年時期,因父親工作的關係,我們住在烏日光日路的工廠宿舍,當時家中只有哥哥、我和大弟、大妹四個小孩,大妹那時還在襁褓,到我們舉家北遷時,大約也只有一兩歲而已。

 

工廠待遇如何,幼小如我實在不清楚,不過,當時村子裡全是爸爸廠裡的同事,每個家庭少則三、四個,多則五、六個孩子,那家不是食指浩繁,而且全指望那份廠裡的薪水過活?可就沒聽過誰家向米店、雜貨店、肉販賒帳到月底領薪還還不清的。大部分家庭的爸爸如何過日子我並不清楚,可是幾乎沒見過那家人厚顏出來向人借錢、也很少人被要債的店主攤販因要不到錢而站在家門口叨罵的。

 

每次發薪日,就是我們家的吵架天,從母親生氣怒罵中可以約略知道,單薄的薪水袋中,是父親用剩或扣掉借支後的殘餘,聽說是連還抵賒帳的一半都不足的。父親對母親的怒罵,有時因自知理屈而無言以對,有時卻怒不可遏的還以拳頭、石硯甚至剪刀。記憶裡母親撕開煙蒂用裡頭的煙絲掩住汨汨而流的刀傷鮮血的畫面,將近四十五年後的今天,在我腦海中依然躍動鮮明。

 

父親究竟將薪水用到那裡去呢?老實說,至今我依然無法明白。他抽煙、看電影、買愛國獎券,不外乎是這些小而看似無傷的微小花費;但是否當時薪資確實微薄到根本不允許用到這些於生存無關的近似風花雪月的項目上去呢?

 

印象裡,雙親都極愛看電影,我記得上小學前,我們常全家到烏日的電影院看西部電影;烏日第二家新電影院開幕時,我們還跟著人潮擠去看三船敏郎與鶴田浩二主演的宮本武藏。有時手頭寬裕點〔通常是母親拿嫁妝去台中典當那天〕,在台中市的影院看電影也有好幾次。看電影,無疑也豐潤了我幼小貧瘠的視野不少。

 

父親為了生計學工,其實他應該是個很有藝術天份的人。他的油畫、水彩都畫得很好,常有人來要畫;他字跡俊秀、愛唱歌、看電影,相對的不太會治生。他又靦腆好說話,為人設計機械、製圖,往往不好意思要價,結果熬夜一週,換來的往往只是一盒餅乾,這又變成父母吵架的另外一個原因。

 

我對父親另一個深刻印象是某一個夏天的黃昏,應該是放假日吧,父親搬出兩只很大很大的鋁桶,將塞擠在其中的過期愛國獎券傾倒於後院泥地上,點火焚燒。幼小的我問他為什麼要燒掉這些「花了很多錢買的」東西?火光在他黯淡的臉上照出某種亮度的閃爍,我記得他回答我說:「沒中獎,全都成了廢紙!」

 

二十三歲,少年不曾輕狂、青年就必須將賺的薪水全數交給祖父、連一天自己都沒做過,卻必須扛起一家家小的生活,稍稍放逸一下,其實值得諒解……但現實生活中,那能事事如意?小小的愛國獎券,一定寄託他很多夢想吧?

 

父親一個月會從台中帶回幾本童書給哥哥和我,給我的通常是兒童樂園和新學友;給哥哥的則是東方少年與學友。因著這些村子裡別人都不曾有的童書,我才發覺父親真的和別人家的爸爸很不相同──他買課外書給我們毫不手軟,即使家境那麼樣拮据。

 

烏日宿舍是日本式蹋蹋米,後院很大,但只有兩大房,玄關進來是客廳、飯廳兼寫功課之處;裡面那一大間則是全家的睡房。

 

只要父母不吵架、父親早歸,通常他都會在我們要求之下講床邊故事。父親聲音嘹亮、又常隨著情節而抑揚頓挫,聽他講故事真是一大享受。從格林童話、天方夜譚到台灣民間故事和日本民間故事,還有水滸傳裡的武松打虎、林沖夜奔;西遊記;。濟公故事;包公辦案等等都是他常講的內容。父親的故事不忌神鬼,很多鬼故事第一次聽到,都來自父親那裡。

 

我後來常想:父親是很率性的人,除了做自己,他應該也很想好好做個父親,只是有時力有未逮罷了。他在買課外書、講故事這些當兒,鐵定沒想過會培植出一個後來寫作的女兒。而我回想自己的敏銳、多感,固然是天賦,但若沒有父親這些無心插柳的培植,我這一生,除了功課好之外,有可能會拿筆寫作嗎?

 

寂寞而孤獨的童年

 

我排行老二,長女,上有一個哥哥。儘管母親留學日本,見過世面,但因做西醫的外祖父生性風流,又想要在眾多女兒當中趕快生個子嗣,所以除了外婆之外,陸續娶了六個姨太太。母親雖是受寵的么女兒,自小身邊就有兩個以上的養女供她使喚,但因長時間看多了姨太太間的爭風吃醋,性烈又備受驕寵的她,忍不住就會挺身而出護衛外婆。因此,那些姨娘們便會到外宣傳她的壞話,所以她雖生得美貌、又懂得妝扮、還喝過鹽水,是小鎮人稱黑貓的風雲人物,可是姻緣路卻老被破壞、媒人撮合不成。後來外祖父決定將她嫁給看起來非常老實而好脾氣的父親,以為這樣的人也許可以對她忍讓,如此或許比嫁給醫生來得幸福。

 

老頭插嘴:大正世代 (民國初年,大正元年=民國元年) 的女性「性烈又備受驕寵」、「生得美貌、又懂得妝扮、還喝過鹽水,是小鎮人稱黑貓的風雲人物」、「從未做過家事」......,這些事都絕對不利婚姻。

 

有著這樣生長背景的母親,自然而然便十分重男輕女。加上她未出嫁前從未做過家事,既不能幹又討厭繁瑣的家事;一旦結婚,孩子一個個冒出來,她既厭煩又手忙腳亂,在沒有人可以幫忙的情況下,我從六歲便被她訓練做家事,從照顧大弟開始,幫他把尿、擦蹋蹋米上的大便; 接著便是揹大妹、揀菜淘米等等各式各樣的家事。小學二年級讀半天,其他的半天便是我的〝童工〞時間。我可能生性馴服,也可能要討她歡心,或者真的懂得孝順,總而言之,我自小就是母親的好幫手,放學回家,很快做完功課,其餘時間就是照顧弟妹做家事。那麼幼小的我,幾乎沒有自己單獨出去玩耍過,要玩也必須帶著弟妹。我那時最常做的事是揹著妹妹,遠遠看著別的孩子們玩耍。因為這麼少玩的機會,所以舉凡所有孩子玩的遊戲,我幾乎都不太會玩,甚至連認識都不曾。

 

母親對我從不憐恤,她常說女人將來要捧人飯碗、靠男人吃飯,越早會做家事越好。她也不認為我有玩的必要,直到我上大學之前,從不被允許單獨跟同學出遊,暑假期間除了暑修,都在家裡幫她做家事:用手洗八個人的衣服和被單;買菜、起煤球爐子、燒三餐、餵雞、打掃雞糞 ……我們那群死黨偶然要聚會,那天沒做家事的我便必須帶著小妹赴約,一直到今天,死黨之一的男友〔後來成為小妹的丈夫〕都還記得我大二、 大三時經常帶著我小妹和大家上新北投同學家玩的事。

 

除了做家事,母親的嘴巴和雙手對我也毫不留情。她罵我從不留餘地,還經常人前人後說我長得很醜,這種話是否對我造成什麼傷害,其實也不算十分明確;我想最多就是令我沒有信心、童年與青少年求學期間都很自閉〔這樣的結果也沒什麼不好,所謂〝健康使人向外走,生病使人向內走〞,求學期間能大量閱讀,大概就得力於此吧〕。

 

不能遊戲,只能觀看,童年時我便飽嚐寂寞的滋味,也造就了觀察的能力。我幼時的〝休閒娛樂〞很靜態,不是畫人像、便是幫紙娃娃設計衣服;要不就拿著針線、找碎布縫布娃娃。我跟小朋友之間維持適當的距離,儘管成績優異,一直是班上永遠的第一名,但私底下,一個好朋友也沒有。我常常都孤獨一個人,要嘛就帶著弟妹。

 

母親給我的工作完全不顧我的年齡;記憶中幾次被她毒打,全因細故,但她下手之重,有一次讓我頭破血流;另一次則是用鐵棍撞擊肚腹,若非鄰居看到怕打出人命而把我救走,後果不知如何?二十年之後我因長期腹痛檢查出卵巢有顆很〝老〞的腫瘤,她才自責是否小時被她打出來的結果……

 

但是,有這樣小時被我認為是養母的母親,也開啟了我思考男女地位的議題、讓我比很多同年齡的人更認真思考生命和人生;她的嚴厲管教讓我堅強而有韌性,青少年時期差點自殺,但沒有走上絕路讓我對人生有不同的看法。

 

無論從那個角度看,母親對我都不算仁慈,對我而言,人生中沒有所謂的慈母二字。大學畢業之後,我拼命工作,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儘快改善家境。頭三年因為是基層人員,所以拿回家的薪水不高 ,但對於經常沒有固定家用錢的母親而言,我的那份收入不但實質改善生活,也確實穩定了她不安的心──結婚三十年來,她第一次可以安安心心的相信和等待,只要每個月時間一到,家用便會如期拿回家,再也毋須舉債或賒帳了!

 

進入社會的第四年,我終於跳槽到另一家薪水比原先工作處高達五倍的公司上班,我除了扣掉勞保費、所得稅、紅白帖應酬費用、三餐費、必要開友之外,全數都拿回家裡。母親一下子富有起來,當時信義路的四十坪大樓公寓,總價只要一百萬;而我一個月拿回去的錢是一萬多塊錢;如果母親有打算、會理家,應該將這些錢存起來,付三成的自備款,兩三年便可擁有自己的房子。我當時年輕,看到別的同事很少拿錢回去,即使有,她們的母親不是為她們搭會,就是替她們存起來,所以我以為母親多少也會有這種做法。

 

很久以後才知道,她非僅不曾存錢,反而大手筆的捐給神棍,替她死去的娘家弟弟、父母做法事、祈福等等,花錢無數;此外,生意一直不順的哥哥,應該也用去她不少數目。其實我對她的這些作為雖感心疼,但不忍深責,想到她半生辛苦貧困,如今才能大把花點錢,說起來也不算過份。可是,母親生怕我一結婚便不能為娘家賺錢,所以一直限制反對我所有的交遊,並一再拿她和父親的婚姻為例,叫我不要結婚。長久生活在父母爭執打架的家庭,每天不是謾罵便是動武,六個兒女當中,沒有人願意在父母打架時出來勸架,因為一定會在父親盛怒中被波及。我豈不知這種厲害,但每當父親衝過去要打母親,我便無法像兄弟們一樣置身事外,想到矮小而潑辣的母親會挨揍,想起她年輕時辛若拉拔我們六個孩子,情不自禁便衝出去擋在中間。結果,那十幾年間,我被父親用重拳擊打過,也被飛來的石硯擊中心窩,挨過耳光、其他小傷就不用說了。

 

或許有人會覺得我如此護衛母親,她應該待我稍好才對。其實我直到三十多歲,門禁還是沒有放寬,加班後去看場晚場電影、男友送回家己過十二點,母親非僅不准家人開門,而且用高亢的嗓門把我罵得狗血淋頭,什麼應召、陪睡的惡言惡語都出口,左鄰右舍聽進耳裡,誰相信親生母親會如此亂罵?多半都猜測是女孩子自己行為不檢才會如此被母親責罵,你想,一而再再而三這樣,我在街坊間如何立足?

 

每一個交往的男性朋友她都惡言相向,不是掛人家電話、就是不讓豪雨中來訪的人進門,甚至當面怒罵人家,弄得我很難做人,也真的灰心想乾脆一輩子不結婚、為這個家賣命算了!除了管制我的行為,要我依順,母親對於我的錢也很想總攬,她懷疑我藏私,所以總在我快睡著時到我房裡叫我換零錢給她。那時的我工作多年,拿高薪、壓力大,加上特別不正常的家庭,每天紛紛擾擾,所以已有神經衰弱的現象,很難入睡、一夜數醒。全家人都知我這個毛病,母親也不例外,如果她憐惜我如此,就不該挑這時間來換錢;但她幾乎每夜如此,此時被吵醒的我,不想下床,只能無奈的請她自己開我的皮包去換,或許母親就是要利用這個機會檢查吧。

 

除了家用,其他像母親每季的瑞士布料、上海師傅的手工、父親從內衣褲到西裝的買辦、弟妹的補習費等等,一律由我支出,還能有錢,豈不是天方夜譚?二十八歲時我卵巢長瘤動刀,自己沒錢,母親沒為我付,最後是朋友代墊。那是我第一次思考〝母親是否愛我?〞這個事實。

 

三十二歲,在疲憊中決定結婚,身無分文〔真不敢想像,我一向拿的是同齡女性薪水的四到五倍,竟會身無分文〕,母親收下對方的小聘,卻未給任何嫁妝,而是當時在做建築的哥哥給了我一部冰箱和一台洗衣機。雖然如此,我也覺得母親說〝讓妳唸到大學就是最好的嫁妝〞這句話說得過去─我從未想過要家裡的任何東西,我知道一切全得靠自己。

 

婚後第二年,經商失敗,欠了些錢由高雄鎩羽而歸,我和先生都準備再去上班,我的工作早己謀定,次日就準備上班。那晚我回娘家住一晚,並未開口向母親借錢。母親大概怕我開口所以先發制人,丟了五百元給我,流著淚說:〝我知道妳現在很慘,但媽媽也沒錢給妳……〞那一幕令我深切明白,即使我死到臨頭,母親也絕不可能會伸出援手。我把五百元還給她,住了一晚便走了。心裡當然不免悵然─想到我那樣努力為這個家,為什麼贏不到母親一丁點的愛?為什麼她竟能眼睜睜看著我付三分利息在那裡苟喘而無動於衷?三天以後,哥哥來向她要十萬元週轉,母親如數給他〔這之前母親都是如此支應哥哥,而她支應的錢,是我辛苦十年所賺給她的〕。這件事過了很久,大妹才偷偷告訴我,叫我別傻了。也許從那一刻起,我才徹底了解母親與我之間確實緣薄,不是一方努力就可以改變的。

 

在那之後兩年內,我因緣際會轉行寫作,債務也在數年內還清,雖然知道母親的心,但我依然在重新上班之後,每月固定給她家用錢,一直到今天,從未間斷。人生沒有白走的路,雖然有時代價太高,但往往當時自己無由選擇。我當然有遺憾,也曾經怨恨,不過,歲月讓我知道寬諒,母親如今高齡八十二,我們有緣已做了五十多年的母女,難道我能向她聲討什麼?聲討那些沒有活過的慘澹青少年?最親近的人在你生命中刻下的痕跡,有時不免血水淋漓,但如果我們因此而更加深厚寬廣、一切便值得放下。

 

專業寫作以來,我不曾如此坦然面對過自己的這一段過去。可是,如果抽去這一段,〝油麻菜籽〞的恩怨情仇又如何解釋得清?

 

文學歷程與文學成績----我的探索

 

小學三年級,我便展現出作文方面的天賦,當時初中還須聯考,國文一百分中,作文佔了三十分,因此學校也很重視作文,一學期會舉辦一次全校作文比賽。我從三年級起便囊括全校作文比賽第一名;平時的作文,不是被朗讀,便是被貼在後面佈告欄供同學觀摩。成績好固然備受仰望,但成績好又同時美術、作文都拔尖的人,受到注目的程度就更不得了。那時每次模擬考都須換教室並由別班老師監考,考國文時,監考老師都特別走到我座位後讀我的作文。這對當時其實沒什麼自信、補習費只交別人的三分之二、年節永遠無法送禮給老師、便當盒裡每天都是千篇一律自己拿一元五毛去買的醬菜的我來說,是一件很大的鼓舞。

 

考上北一女之後,雖然大家競爭很厲害,但都是自動自發,學校準時上下課,完全照功課表上課,既無早自習,也無晚輔,平常下午四點就放學,星期三和星期六只上半天,時間一下子多了許多出來。

 

北一女有週末電影院,週末放一場下檔的西洋電影,片子都是選片老師精挑細選的好片,一學期大約二十部,只要二十元,全校師生自由參加。初中三年,我只參加過一次,但每一部片子都讓我受到很大的震撼,電影從此成為我最大的歡樂和精神食糧。

 

學期中儘管表面上看起來有很多自己的時間,實際上以當時每天都至少考好幾科的情況,放學以後的時間,幾乎都必須花在讀書上頭。唯有寒暑假,寒輔與暑輔前後都會有 一兩 星期的〝休假〞,而且寒輔和暑輔都只有半天,相較於正式開學期間,時間多出了一大把。初中三年,我就是利用這一大把時間,讀完了厚厚的〝閒書〞,諸如紅樓夢、水滸傳、西遊記、鏡花緣、儒林外史、封神榜、塊肉餘生錄、西線無戰事、卡拉馬助夫兄弟、基督山恩仇錄、白鯨記等書,有些書所描述的情感情節,在當時那個年紀根本是一知半解,但那也無妨;年少記性好、時間多,再也沒有比這時讀〝大〞書更好的時候了。

 

也是從這時開始,我開始注意報紙副刊的文章,在自恃無人知道的狀況下,利用寒暑假各寫一兩篇投稿,我記得第一篇投給大華晚報,倖獲錄用,用筆名發表,稿費好像是三十元。後來又投了幾次,有錄用有退稿,大約是一比一的比率,每發表一篇文章便換一個新筆名,唯恐被同學發現。初三時投過一篇短文到當時的大報新生副刊上,不但被編者錄用,而且還被選為偏愛的短文,拿了二百三十元稿費。

 

上了母校的高中部之後,熟悉的環境讓我很安心,除了大量閱讀未央歌、智慧的燈、安娜卡列寧娜、戰爭與和平、一位陌生女子的來信、羅素傳、高更傳、梵谷傳,還有南宮博的歷史小說、諸葛青雲等的武俠小說,因為無人指引,甚至連金杏枝的磚塊小說都讀了好幾本。

 

這時投稿,〝眼界〞稍高,開始投中央日報和聯合報副刊,而且字數也相對增加,目標都是副刊的頭題。這些稿件刊出後,每篇都有兩三位至五六位以上的讀者來信,足見當時還有點〝引人注目〞吧。

 

上大學之後,除了大量看電影〔當時常和班上同學花七塊錢在東南亞戲院看兩部西洋好片〕之外,中文系的幾位老師,確實用豐富的學養與風範,向我們開啟了真正的美學。

 

大學四年,我維持著每年兩三篇的創作,最常刊的園地是聯合副刊,字數也由一天頭題延長到三天連載的頭題。當然還是用筆名發表,而且也還是不斷換筆名。這也就是成名之初,沒有人知道我曾是個文藝青年的緣故。

 

消失的文藝青年,十年後重出江湖

 

大四那一年,累積了那麼多年的經驗,我已然深切明白:要靠寫作養家活口,那是絕無可能的事。所以大學一畢業,父親強迫我到銀行上班,我不敢有異議。

 

那份工作是股市大戶的祖父為我謀說的,只是個臨時雇員,初中學歷就可應徵。祖父根本不願多為我設想什麼,他只是被父親不斷請託、不得不應個卯而已。父親則指望銀行舉行內部考試,只要及格便可成為正式職員,終究還不失為鐵飯碗。

 

我勉強做了半年便辭職,實在與志趣大相逕庭。幾個月後考上廣告公司,能力被肯定,如魚得水;加上工作忙,除了心中那點小小的〝我其實能寫,為了生活卻不能寫〞的遺憾之外,我幾乎等於完全放棄寫作了!

 

十年間,我從基層的撰文人員,幹到副總經理,縱橫廣告界,人人都知道有這號人物,可是,卻是離寫作越來越遠了!

 

但生命會在那裡轉彎,你委實意料不到。婚後第三年,我終於以三十四歲高齡懷孕,敏感體質加上工作緊張忙碌,在懷孕三個月到四個月之間,前後三次發生肚子陣痛、幾近流產,雖經緊急住院安胎,但醫生卻警告我要在徹底休息或流產之間二選一,意即不好好休息胎兒可能流產之意。

 

在負債而必須工作與孩子之間,我大約只考慮了幾十分鐘便決定了。第三次出院後,我辭掉工作,在家休息。

 

那時,我們租居在加蓋的四層樓上,酷暑當頭,卻窮到連冷氣機也裝不起。丈夫朝八晚七上班去了,我一個人呆在家裡、害怕流產而那兒也不敢去。十幾年辛勤工作,很少有連休日的我,突然一下子空了起來,居然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消磨一天二十四小時?第二天看報,無意中看到中國時報人間副刊的徵文消息:第五屆時報文學獎徵文,還剩二十二天截稿。那是一九八二年五月間的事。

 

那些年,我完全不知有時報文學獎和聯合報文學獎這回事,前者當年正要辦第五屆,後者則將辦第八屆,可我直至那天才知道有這個獎項,足見當年的文藝青年此時與文學有多麼遙遠與隔閡!

 

我記得當天一整個早上都在想這件事。〝廉頗老矣,尚能飯否?〞十多年不曾碰文學藝事,我到底還能寫嗎?

 

可是,像這樣無用之身,廢人一般杵在家裡,外面一堆債,我卻掠在這兒,試試又何妨?反正天知地知還有我知而已,誰會笑話?

 

想到這裡,主意己定。剩下的只有寫什麼而已。

 

老實說,多年未寫,文筆確己生疏;截稿在即,委實也叫人心急。我呆呆想了兩天,想起這一路走來的辛酸,想起緣薄的父母,提筆就寫下〝油麻菜籽〞這篇短篇小說,連寫帶謄,只用了十六天,我沒什麼耽擱,當下就將它寄了。

 

爾後,我在家又休息了一個月,坐胎穩定,便急不及待趕緊又跑出去上班。 一上班忙碌起來,我就將這件事給忘了。

 

九月的某一晚,都過午夜十二點了,突接人間副刊主編高信疆先生的電話,告訴我油麻菜籽得獎的消息。他說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辦了五屆,前四屆首獎作品都有爭議,只有這一屆的〝油麻菜籽〞,五位決審委員一致票選它為第一名,毫無爭議。

 

電話掛斷以後,我告訴先生得獎的事,他覺得不可思議。因為我們是同事而非同學,即便是同學也未必知道我能寫這事,所以他警告我別對他人亂說,〝也許是聽錯了〞,如果以訛傳訛,豈不成為笑話?

 

當然得獎是千真萬確的事。〝油麻菜籽〞刊在當年十月三、四、五日三天的人間副刊上,迴響驚人。它同時被選為爾雅版與前衛版的年度小說之中,不久由萬仁導演改拍成電影。我和侯孝賢導演合作編劇,得到次年的金馬獎改編劇本獎。我也因本片,跟著其他幾位影人同赴日本舉行第一屆台灣電影展。

 

〝油麻菜籽〞引起大注目,其實也因為它的時代性和女性省思的角度。在此之前,沒有一部小說,用純粹女性的眼光、感受、體驗,提出如此犀利的質疑和批判,但卻又如此敦厚動人!也很少人曾如此深刻幽微、絲絲入扣的描述母女情仇。

 

〝油麻菜籽〞開啟了九零年代女性小說的新頁,也成為台灣女性主義風潮的先鋒,這是殆無疑義的事。

 

〝油麻菜籽〞得獎之後,我利用上班之餘〔我那時只上半天班〕,慢慢寫成六、七萬字的〝不歸路〞。本來只想看有沒有地方發表,因緣際會又看到聯合報文學獎,居然有中篇小說的項目,所以順手投出。結果意外又得到中篇小說推薦獎。如果說,〝油麻菜籽〞是我的成名作,那麼,〝不歸路〞無疑是令我走紅的作品。〝不歸路〞連載期間,直可以用街談巷議四字來形容,我的聲勢被推到很高點去。

 

〝不歸路〞旋即也被改拍成電影。再次年,我又寫了中篇小說〝今夜微雨〞在聯副刊出,結果很快也被拍成電影。有人稱譽我是深水炸彈,有人則認為我寫出了女性的心聲和處境,張繼高先生說:我這一代的女作家,遠比前輩女作家了解男人多了!

 

當然,名隨之謗亦隨之,但很多批評我作品的所謂名家,其實有好幾位根本連我的作品都沒讀過;有人則用想當然耳的男性沙文主義看待我在作品中提出的問題。這方面後來有成大的吳達芸教授為文替我辯護。不過,這已經不是重要的事了。一個作家的作品,能開風氣之先,引發學者廣泛討論議題;撫觸成千上萬受傷的心靈、引起那麼多共鳴,讓人愛不釋手,就如哥倫比亞大學教授夏自清先生所言:〝所有華人女性都愛廖輝英〞,我的作品的讀者遍及歐洲、美洲、加拿大、紐西蘭、澳洲、東南亞與大陸各省,甚至法屬西非小島也有我的讀者,影響之深遠,有時連我自己都大吃一驚。

 

一九八二年以降,我有三部作品被改拍成電影,十二部作品被改拍成電視劇;曾應邀至美國、加拿大、東南亞各國、澳門、大陸各省演講超過四十次〔其中有四次在哈佛大學、一次在布朗大學〕。

 

二十餘年來,所有讀者求助的信件全都親自回函,或轉介專業機構協助。在許多人眼中,或許廖輝英不只是作家,還是他們心目中的張老師。

 

 (以下略去一小段) 

 

 

延伸閱讀

 

兩性專家廖輝英的婚姻

作家的故事

油麻菜仔的人生

俯仰無愧與姑媳養姦

 

109.06.21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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