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湳里：老頭談性

茶花104.01.08攝於集集武昌宮

被懲罰的女人之三

大自然為了讓強者的基因能脫穎而出，安排由打鬥中勝出的雄獸獨占牝獸的交配權，牝獸永遠祇和年輕力壯的雄獸交配，生物學家稱為「物競天擇」。相對的，愛好「和平」的動物則演化出不對等的雌雄性力，以雌強雄弱來鼓勵雜交，雌獸得以在頻繁的雜交中主張她的性偏好，生物學家稱為「性擇」。原始人類的性原本也由天擇來決定，男人就像大猩猩一樣，憑拳頭來搶女人，也靠拳頭來宣示他對女人的「主權」。然而人類畢竟是「愛好和平」的動物，文明進入母系社會後，女人為全體男人共有，或者說女人擁有全體男人。女人和黑猩猩一樣，藉由和所有男人雜交來滿足她的性慾。然而，男人開始掌握社會主導權之後，緣於男人的嫉妒心，自此，女人被迫專屬於單一男人，男人以婚姻、家庭、道德、輿論，甚至法律來限囿女人的性，女人從此成了「不滿族」。

男人都希望他的女人貞潔，她的交配權祇專屬他一人，性無能的假道學更希望所有的女人都貞潔，以免「帶壞」他的女人。然而，人類畢竟是個強凌弱的「動物」，荏弱的男人經常無法「保護」他的女人不受侵犯，甚至被搶走。被搶走女人的男人痛恨那個搶走他女人的男人，所以中國老古人把「奪妻之恨」與「殺父之仇」（有些情況下，殺父亦會同時占母）並列為世上兩大不共戴天之恨。

諷刺的是，被奪走女人的男人理應痛恨那個奪走他女人的男人，然而男人通常卑躬屈膝地屈服於強者的暴力之下，男人轉而痛恨那個因為他無力保護轉而臣服於入侵者胯下的女人。人類欺善怕惡的劣根性在此時彰顯無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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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宗永泰元年（765）七月，壽州（安徽壽縣）崇善寺女尼廣澄自稱她是太子李适（742－805，适讀如濶）的生母沈氏。經派人盤問，調查結果她是當時太子宮中的乳娘，並非沈氏。皇帝李豫（726－779）下令將女尼亂鞭活活打死。

這事要從十年前說起：

唐玄宗天寶十四年（755）十一月，安祿山以討伐楊國忠、清君側為藉口於范陽（今北京）起兵，展開了前後九年的安史之亂（755-763）。隔年六月，安祿山部將孫孝哲陷長安，玄宗倉促西奔。當時的皇孫廣平王李俶（即位後改名李豫，史稱代宗）倉促的帶著兒子（後來的德宗）跟著阿公逃跑，隨行祇帶嫡妃崔氏（楊貴妃姐韓國夫人之女）、寵妃獨孤氏。丟下了大多數的妃子，包括長子的生母沈氏。沈氏和大唐王朝的一干妃（嬪妃）、主（公主、郡主）被擄洛陽，就此「陷賊」。

當年七月，肅宗在靈武自立。隔年（757）以長子李俶（後來的代宗）掛名主帥，郭子儀、李光弼為副，藉回紇之助，先後收復長安與洛陽，在洛陽找回陷賊己一年多的沈氏。其時李俶嫡妃崔氏剛死，獨孤氏專寵，李俶

對失貞的沈氏態度曖昧，並未接回長安王府，而是任其在洛陽自生自滅。兩年後（759），史思明再度攻陷洛陽，沈氏二度陷賊，從此就在人間消失。

舊唐書說：代宗後來「遣使求訪，十餘年寂無所聞」。然而事實上代宗對這個歷盡滄桑，不知被多少賊兵賊將經手過的女人，根本不希望她再出現。壽州女尼一出現，也不相認，當場活活打死，而後自然是「寂無所聞」。

壽州女尼被打死後十五年，大曆十四年（779）代宗病死。沈氏的兒子李适即位，是為德宗，即位隔年遙尊沈氏為皇太后。命四弟睦王李述為奉迎皇太后使，工部尚書喬琳副之，四處尋訪沈氏下落。當年就有人自稱沈氏，但派人相認後就知道是假的，往後德宗朝先後出現四個自稱是沈氏的假太后，德宗對前後五個假太后並不問罪。德宗在位前後二十五年一直在尋找沈氏，但始終找不到。德宗死後，繼位的憲宗追謚沈氏為睿真皇后。

史上皇后謚號加字用最多的是「孝」字，第二是「貞」字，孫子憲宗給阿嬤的謚號用「真」字，擺明就是說她不貞。有趣！

我想第一個出現的壽州尼應該是真的，當年離散時兒子十五歲，老公四十一歲，她大概三十出頭。經過九年，此時兒子二十四歲，皇帝老公五十歲，她四十幾歲，變化不大，不可能不認得她。女尼敢出面應該是真的。但她沒想到自己的境遇讓皇室蒙羞，已無資格重回宮中，甚至也不能公然出現，祇能隱姓埋名過日子。當然，誰也沒想到她的皇帝老公那麼狠，竟把她活活打死。

民國七十六年中國電視公司根據這段歷史，由名歷史小說家章君毅編劇，推出一部連續劇，片名叫「珍珠傳奇」，劇中把沈氏名為珍珠（施思飾），讓她周旋於李豫和虛構的安祿山大將馮立（冠世勳飾）之間，最後出家為尼。幾年後大陸電視台也跟著拍了「大唐后妃傳之珍珠傳奇」（唐嫣飾珍珠）。兩部影劇都避去醜陋的現實，粉飾為一段淒美的愛情故事。

《舊唐書·后妃傳》

代宗睿真皇后沈氏，吳興人。世為冠族，父易直，秘書監。開元末，以良家子選入東宮，賜太子男廣平王。天寶元年，生德宗皇帝。祿山之亂，玄宗幸蜀，諸王、妃、主從幸不及者，多陷於賊，後被拘於東都掖庭。及代宗破賊，收東都，見之，留於宮中，方經略北征，未暇迎歸長安。俄而史思明再陷河洛。及朝義敗，復收東都，失后所在，莫測存亡。代宗遣使求訪，十餘年寂無所聞。德宗即位，建中元年十一月，遙尊聖母沈氏為皇太后，陳禮於含元殿庭，如正至之儀。

註 1：中國文字很有趣，也很神奇，就像魔術。寫這段的人很賊，他說沈氏娘家「世為冠族」，冠族祇是日常生活有戴帽子。不說士族或世族的真象是：農家不冠，沈家應該祇是社會階級低的城市商人。沈氏的兒子後來即位為德宗皇帝，要尊崇母家，結果沈氏一門竟然已經死絕。吳興屬江南，當時江南未遭安史之禍，沈家卻絕戶，絕對是寒族，於是德宗祇好用追贈的。舊唐書記載沈氏之父沈易直當秘書監，那是外孫德宗後來給的追封。所有史書后妃傳裡都來這套，不能被騙。

註 2：舊唐書是多人聯合著作，後晉高祖石敬瑭命張昭遠、賈緯等人撰唐史，由宰相趙瑩監修。後來掛名劉响，祇因成書時他是宰相。原稱唐書，因為內容過於歪曲（也可能是太寫實，傷及後人），所以後來北宋歐陽修又重編，區分為新、舊唐書。

資治通鑑：

太子母沈氏，吳興人也；安祿山之陷長安也，掠送洛陽宮。上克洛陽，見之，未及迎歸長安；會史思明再陷洛陽，遂失所在。上即位，遣使散求之，不獲。己亥，壽州崇善寺尼廣澄詐稱太子母，按驗，乃故少陽院乳母也，鞭殺之。

附錄：一輩子與人共妻，命中妻星不明的代宗皇帝

代宗皇帝李适一生歷經戰亂，享年五十四，算是中壽。在房事上他從未懈怠，一生共生了二十個兒子，二十個女兒。有趣的是嫡妃崔氏、寵妃獨孤氏、失蹤的沈氏各生一子，其他十七個兒子生母不詳。二十個女兒中也祇是崔氏、獨孤氏各生一個，餘十八個也是生母不詳。真不知道唐朝宮中的史官在幹什麼？竟然皇子個個都母不詳！或者……是因為那些女人的身份都見不得光？

舊唐書白紙黑字寫著：代宗有個兒子蜀王李傀是老爹肅宗幫他生的，後來老爹不避嫌收為養子，代宗可以叫他兒子，也可以稱他弟弟。舊唐書說這個李傀也是崔氏所生。唐朝皇帝有睡媳婦的優良傳統，或計嫡妃崔氏、寵妃獨孤氏所生的兒子都是公公肅宗下的種。這可能是庶長子李适（德宗），雖然生母陷賊不貞，仍能繼承大位的原因。

代宗雖然當了皇帝，但他的命格很特殊，一生與人共妻，或共人之妻。有趣的是他在位十七年（762-779），卻從不立后，嫡妃崔氏死在他即位之前。即位後從不立后，給寵妃獨孤氏的名號為貴妃，獨孤氏以貴妃之位統領六宮，死後才追贈為貞懿皇后。沈氏以宮女身份入太子宮，地位不高，可能連妃都算不上。兒子德宗即位後遙尊她為太后，孫子憲宗追謚為睿真皇后。不孝孫知道沒被外人插的叫「貞」，插了就叫「真」。

104.01.31初稿；105.12.20增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