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輯思維:2015-11-27 15:50:37
阿根廷為什麼哭泣
今(2015)年有一個詞注定會成為國際輿論關注的熱詞,那就是拉丁美洲。
前幾個月他們的著名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百年孤獨》的作者逝世,引發全世界的一個悼念的熱潮。緊接著是巴西世界杯馬上就要開演,拉丁美洲人民會用他們獨特的那種火辣辣的熱情和精湛的球技再次引發全世界的關注。所以今天我們的《羅輯思維》就和大夥兒聊一聊拉丁美洲。
拉丁美洲現像在未來的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都是國際政治經濟學者研究的一個熱門,為啥?不信你自己攤開地圖,整個美洲大陸你看它一眼,你馬上心中就會生出一種叫冰火兩重天的感覺。你看北美那倆寶貝兒,加拿大、美國,你聯想到的全是好詞,繁榮、富庶、文明。可是一旦越過美國的南部邊境進入墨西哥,也就是進入拉丁美洲之後,你聯想到的詞是啥?貧窮、貧民窟、經濟危機、金融危機、政變、毒品,全是這些負面的詞。
好奇怪啊。山水相連的兄弟,住在同一片大陸上的鄰居,如果要從自然禀賦上講,恐怕拉丁美洲還要好一點,至少它維度偏南,氣候相對溫暖濕潤一些。如果從礦產資源上講,南美洲根本不亞於北美,而且北美你看地圖上,中部大片的冰川的荒蕪,對吧。自然禀賦又不差,那為什麼在發展的結果上,呈現出如此刺目的反差呢?冰火兩重天呢?為啥呢?國際政治學界其實給這個現象,起了一個名詞叫“拉美陷阱”。還有一個詞跟這個詞基本上是等量齊觀的,叫“中等收入陷阱”。
其實這就是國際上的經濟學家分析拉美陷阱的一個思路,說這個地方很可能在經濟發展當中有一塊地帶,就像百慕大三角一樣,船開到這兒、飛機到這兒就容易失事。這就是2000美金人均GDP到4000美金的人均GDP,拉美正好是在上個世紀70年代發展到這個區域,結果就出事了。不斷地折騰、不斷地政變、不斷地打擺子、金融危機,似乎就掉到一個陷阱裡出不來。經濟學家們就開始考慮,說會不會這是一個普世的規律呢?確實,你放眼全世界的發展中國家,好像很多國家都是這樣,比如亞洲的馬來西亞、菲律賓,他們也陷入了這樣的狀態。所以起了這樣一個專有名詞“拉美陷阱”或者收“中等收入陷阱”。
大家想一想我們中國人為什麼關注拉美?在很多關於拉美的中文材料當中,基本上都是這個語境,我們擔心,因為前幾年中國正好在這個區域。現在也算是超越過去了,我們現在人均GDP已經達到6000美金左右了,但是拉美陷阱呈現的很多症狀,中國並沒有超越過去。比如說經濟學家們就分析了,這可能是因為城市化速度太快,農民伯伯隨便帶幾塊木板,在城裡搭一個房子自己就住下了,整個城市基礎建設沒法弄,所以導致城市化過程當中出現劇烈的社會矛盾。還有的經濟學家分析,說這就是放縱自由市場資本主義的後果,貧富劇烈分化,富人們心又黑,不願意把錢分給窮人,不願意建立那種完善的福利制度,所以導致社會矛盾激化。還有人說這就是工業化初期過度開發自然資源,導致資源匱乏,城市環境污染,帶來經濟發展後勁缺乏。
各種各樣的分析都有。但是我們要說的是,不管哪個分析,它都沒有辦法徹底解釋什麼是拉美陷阱。因為你琢磨這個詞,它有點像醫學上,就是對一個病,發現這個症狀,但是又不知道原因,沒有確切的解法,往往就會給它起一個名字叫某某某綜合症,什麼美尼爾綜合症等等,也就是我們搞不清楚。確實,拉美陷阱這個症狀是在這兒,但是到底原因是什麼呢?不管你講哪個原因,我們都可以提出一些反例來反駁你。比如說,你非說到了這個地帶,就像走進墳地一樣,容易鬼打牆走不出來,對吧。可是有走出來的,比如說在亞洲,菲律賓、馬來西亞,好像陷入了中等收入陷阱,可是他們的兩個鄰居呢?菲律賓的鄰居中國的台灣地區,馬來西亞的鄰居新加坡,他們就走出來了。
那你說為啥?就算拉美內部,比如說智利,在上個世紀70年代,智利的人均GDP是整個拉美最窮的國家之一,可是現在人家發展是蒸蒸日上,把旁邊的阿根廷甩出去幾條街。智利現在的人家GDP水平已經超過兩萬美金,而進入了發達國家的行列。所以你說這是為什麼?所以今天我們就試圖為大家破解一下這個悶,當然面對這麼大一個問題,羅胖子一個人的能力肯定是不夠,所以我們專門為這個話題聘請了一個策劃人,就是陳興傑先生。我們在開會的時候提出了一個大膽的設想,然後陳興傑先生回家之後讀了大量的書,進行了小心地求證,然後我們今天給大家呈現的所有邏輯和材料,都要感謝我們本期節目的策劃人陳興傑先生。大家如果聽了覺得有道理,也歡迎大家關注陳興傑先生自己的個人微信公眾賬號,叫菁城子,像是一個得道的道長,他的名字菁城子,裡面很多文章很有意思。
好,那我們把話題拉回來,我們跟大夥兒聊聊拉美。在過去一百年裡,整個拉美歷史上,最讓人感到刺目的一個名詞就是軍人政府。不知道你有沒有讀過《百年孤獨》,那本小說劈頭第一句話,這是我當年背下來的就是,“多年之後,當奧雷良諾上校面對行刑隊的時候,準會想起當年他的父親帶他去參觀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你看這個意境,整個這本小說寫的就是奧雷良諾上校全家七代人的命運故事,而所有故事當中就和這第一句一模一樣的那個氛圍,充滿了行刑隊、槍決、長槍、上校、政變,抑鬱、潮濕、鬱悶、髒兮兮、濕乎乎、黏唧唧充斥著這種氛圍。
什麼是好小說?好小說就是作家用人詭奇的想像力給你假像一個世界,而這個世界給你傳遞的感受和真實世界又是那麼的契合,這就是好小說的特點。確實啊,就是這樣的一種氛圍,覆蓋了拉美一百年的時光,軍人政府,輪替上台。比如說在阿根廷四屆軍人政府,當然有的比較短,兩三年,有的就比較長,最長的一次是七年。再比如說智利,從1973年到1990年,皮諾切特政府,這也執政時間非常長。最長的是巴西的軍人政府,從1964年到1986年一共是21年。秘魯是從1968年到1980年的軍人政府,但實際上秘魯後面又接了一段,從1990年到2000年的藤森政府。藤森本身就比較強勢,而且政權的基礎是軍隊,所以這也算半個軍人政府。
其實把所有拉美國家小朋友排排座,挨個分,無一例外全部在過去的一百年裡都出現過軍人政府。當然軍人政府這個詞,中國人現在理解起來比較困難,尤其隔著太平洋,那麼遙遠陌生的文化的軍人政府,想理解軍人政府其實很簡單。我們身邊就有,幾十年前的台灣就是那樣。國民黨敗退大陸,到台灣之後,他就覺得全怪共產黨,全怪匪諜,就是餘則成那些人,所以要把他們抓乾淨,怎麼抓乾淨呢?就只能實施戒嚴,取消老百姓的一系列基本人權,比如說集會、出版、言論這些自由全都沒有,軍管、戒嚴。戒嚴狀態的取消,是在蔣經國先生執政的後期才取消掉。整個那幾十年,台灣全部處於戒嚴時期,要想了解這個,你讀一位朋友的作品就可以了,現在台灣當局所謂的文化部長龍應台先生她的作品。
其中我就記得一個細節,那是1962年的時候,龍應台先生當時是上小學五年級。有一次上數學課,老師正在講課,突然看樓梯上沖來幾個手裡拿槍的,穿黃色卡其布的軍人,這個老師馬上知道發生什麼,把粉筆一扔,衝出教室,衝到教室走廊的盡頭,縱身就跳出去。學生們先是四散奔逃,然後緩過神來之後趴著欄杆往下一看,他們的老師,那個帥帥的男青年,年輕的面龐,面朝蒼天,已經死在操場的黃土地上。所以這一幕印象,對五年級的龍應台留下的印像是非常深刻的。她後來講,她說這個學校發生什麼我們都不奇怪,開學的時候某個老師不在了,某一天身邊的哪個朋友不在了,我們都覺得特別正常。也許是他本人出事,也許是他家裡出事,而且我們大家都心照不宣,沒有人會去談論這個事情,這就是軍人政府的實際的民間情緒,叫道路以目。什麼意思?就是老百姓在路上碰見,只能對對眼神,話都不敢說。就是那樣的一種沉悶的,甚至是恐怖的氛圍,我想拉丁美洲的軍政府時期也就這樣。
說到這兒,沒准你心裡已經得出結論了。這個謎解了,這個案破了。就怪這幫軍人政府王八蛋,他們導致的拉美陷阱。你想,一幫軍人,拿著槍逼著老百姓就範,民間沒有任何自由,這經濟還怎麼發展?你這個答案還真就不對。比方說我們身邊的台灣,雖然軍政府戒嚴時期百無是處,但是有一條,蔣經國先生交出來的經濟答卷是不錯的。直到現在國民黨還得拿蔣老先生出來說話,我們國民黨是善於搞建設的,台灣人民接著選擇我們。
隔著大洋彼岸的拉美情況是一樣的,前一陣高曉松先生在《曉說》裡面還講過,有阿根廷當地老百姓告訴他,現在你看到的公路、橋樑這些基礎設施,都是軍政府時期修的,現在的民選政府反倒是沒幹什麼。所以你看,這個現像很奇怪,反倒是軍政府時期經濟上交出來的答卷不錯。而且要知道,軍政府雖然用的不是選票上台,但你不能說它毫無民意基礎,也是有一點的。
比方說阿根廷在1978年舉辦世界杯的時候,那民意基礎高漲得不得了,老百姓擁護得很。再比如說,阿根廷跟英國打馬島戰爭的前期,老百姓對政府也是擁護得不得了的,是有民意基礎的。再比如說智利的著名的大獨裁者、軍人政府的頭子皮諾切特,2006年死的時候已經91歲了,而且死的時候無權無勢,而且官司纏身、醜聞纏身,但又怎麼樣?很多人懷念他,給他的屍體擺在那兒參觀的時候,每天1.3萬人來參觀,導致軍方不得不把參觀時間每天延長九個小時,出殯的那一天,送葬的人幾萬人,而且他的身上是覆蓋了智利的國旗。當然沒有給他國葬,因為政府認為你不是民選政府上台的,最後是讓他用軍隊總司令的身份舉辦的葬禮。但即使這樣,我們看得出來民間對於這樣的人,不完全是仇恨的,這又是為什麼呢?
而且再說一個比較怪的現象,英美這個兩個國家,對全世界的什麼獨裁者、軍人政府,那都是沒什麼好氣的。可是唯獨對於拉美的這些軍人政府,英美往往是支持的。比如說我就看到一個材料,1976年的時候,其實也就中美關係正在緩和的時候,那個著名的叫基辛格你還記得吧?中國人民的老朋友,混上這個職稱不容易在全世界範圍內,中國人民的老朋友基辛格就曾經對來訪的阿根廷軍政府的代表說,說我們美國人不大懂事,老是從人權上想問題,但是他們不了解你們國家這些事的成因,你們為什麼打內戰,美國人不了解,你們趕緊打,我們支持你打,你越快打贏越好,這就是基辛格說的。
那你有沒有覺得奇怪,基辛格所說的你們美國老百姓不了解的內情到底是什麼呢?那麼拉美陷阱的成因到底是什麼呢?今天我們就解剖一隻麻雀,解剖一隻在拉美陷阱當中掙扎時間最長,情況最典型的麻雀,阿根廷。
要說阿根廷,我們就必須回答兩個問題:第一,為什麼當年它那麼牛?第二,為什麼今天它這麼慘?要知道在一百年前,阿根廷那是牛的不行,真叫是有錢。據說當時歐洲流行一句話,看見一個人有錢,就會跟他說你怎麼這麼有錢呢?你怎麼跟阿根廷人一樣有錢呢?對,就像我們今天看見中東石油大亨是一樣的。很多人對這個現象的解釋就是說,阿根廷的自然禀賦實在是太好了,因為阿根廷有廣袤的國土,優質的草場,養育著一望無際的牛羊,這些牛羊肉根據當時已經成熟的食品加工和儲藏技術,傾洩到歐洲人的餐桌上,可勁地掙歐洲人的錢,所以這個國家能沒錢嗎?
但是如果作為一個經濟現象的觀察者,你要得出這麼簡單的結論,說明你還沒入門。為什麼?因為一個國家的資源禀賦,對這個國家的作用很可能是兩種:第一種是騰飛的助力,第二種可能是成長的詛咒。就像今天有石油的國家很多,但是靠石油發了財的國家並不多,很多國家比如說利比亞、伊朗、委內瑞拉,石油對他們的現代化進程不見得是好事,至今還是一個悲催的第三世界。往往很多國家像新加坡、日本,沒有什麼資源,反而發展得很好,所以資源禀賦是無法解釋一個國家的崛起的。
所以在這裡我們給大家推荐一篇文章,就是本期節目的策劃人陳興傑先生在他的微信公眾賬號“菁城子”裡面寫的一篇文章交《阿根廷自由往事》。這篇文章告訴我們,在1880年到1930年這50年當中,阿根廷擁有了一個黃金時代,這個黃金時代最大特徵就是,連續幾任總統全部是用那種自由市場經濟的思想來治理這個國家。當時政治家有一句阿根廷式的名言,啥叫治理阿根廷?就是移民。說白了我把這個國家關稅搞得低低的,貿易壁壘搞得低低的,全部跟世界的自由交換協作系統對接,讓更多人願意到阿根廷來創業,到這兒來發財,擁有最大的自由,這個國家就會有前景。
果不其然,50年之後,阿根廷就用他們獨特的資源禀賦,加上這種自由市場的精神,崛起了,富有了。那麼接著這故事就到了下半場,就是它怎麼就從那個高點滑落到今天?這就說到1945年二戰結束,阿根廷的政局裡面突然出現了一對寶貝,就是著名的貝隆將軍和貝隆夫人。阿根廷人可能最出名的除了馬拉多納,也就是這倆寶貝了。麥當娜唱的那首歌,阿根廷不要為我哭泣,我是唱不出來,貝隆夫人留給阿根廷人民和全世界的背影,那算是優美的一塌糊塗,因為她33歲就病故了。
你想一個演員,一個美麗的女人,33歲就病故了,然後把那麼清純美貌留在世人的心目當中,這本身就是良好的基礎。而且貝隆夫人一生做的事情,特別符合這個時代的很多道德標準。比如說她一生因為她出生在底層貧民窟,她自己甚至是一個私生子,然後她嫁給貝隆將軍之前,就是發表了大量的極具煽動性的同情底層、同情窮人的演說,幫助貝隆將軍上台當了總統。而且貝隆當總統之後,她自己當勞工部部長,天天在貧民窟裡抱孩子,到福利院裡去訪問窮人,然後為窮人大聲疾呼。
你想,這樣的一個政治家,加上美麗的外表,她能不是一個好形象嘛?可是今天我們必須,不是說批評貝隆夫人,我們必須客觀地講一句,正是1946年到1952年這短短幾年,貝隆這兩口子的統治期間,阿根廷的經濟一個倒栽蔥就下來了,什麼原因呢?
其實說到這兒,我們已經陷入了關於經濟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可能還要討論很多年的一個大爭論當中,就是左派的福利國家政策,到底對經濟是有好處還是有壞處?至少從目前我們看到的所有案例來看,如果一個國家像貝隆將軍和貝隆夫人當年那樣,推行那樣一套政策,比如說沒收國外資產,抬高關稅壁壘,讓阿根廷經濟獨立於世界經濟之外,成為一個經濟孤島,然後大規模地給窮人發福利,把大量的私有資產變成國有資產。這一套在過去一百年裡,經過了大量的實驗,幾乎沒有一個成功的,都是帶來經濟的下滑。
阿根廷也不例外,幾年的貝隆政府執政之後,阿根廷大規模的通貨膨脹和失業,民生經濟一片困頓,這種現象就出現了,出現之後怎麼辦呢?總得有人出來收拾殘局,請問是誰?對,我們上一Part講的,那個惡魔的身影就開始出現了,軍人出現了。說不是亂嗎?我們軍人沒有黨派,我們不關心政治,但是這個祖國變成這樣我們是不能容忍的,對不起,軍人要出來管一管,貝隆你閃開,這就叫政變。軍人就上台了,軍人一上台,你聽這邏輯,下面一根鏈條就開始啟動。軍人上台就是說,亂、罷工、搗亂的抓起來,抓起來之後甚至就迫害,因為沒有法制,槍決、殺頭。
好,過兩年之後軍人政府說,老我們執政也不行,咱再民選吧。好,民選政府再上台,民選政府上台要的就是民眾的支持,前兩年誰殺我們這人來著,那軍人,來法庭上受審,槍決你,再迫害,好。等過幾年再一亂,軍人說那也不行,我們再出來。軍人上台,前幾年誰判我們死刑來著,那哥們來來來,接著鎮壓。
你聽著,我們剛才上一Part講過,阿根廷四次軍人執政,軍人政府上台,當然最長的一次,就是上個世紀70年代,那一次阿根廷七年的軍政府,那最後就鬧得不可開交,江湖上冤冤相報何時了,那最後是什麼情況呢?軍人政府上台就一通亂殺,殺完之後就導致民眾的那種激烈的反抗,反抗到最後就變成星散到各地的那種游擊隊。在60年代到70年代的時候,整個阿根廷實際上已經陷入了一種叫內戰狀態。所以現在我們事後再來談論這個是非,就很難講。
你比如說阿根廷的軍政府,可以說是臭名昭著的軍政府的獨裁者魏地拉將軍。魏地拉後來就是,他也是去年剛死,2013年應該是5-6月份剛死,他到晚年受審的時候他就不認罪。他說我當年是為了把這個國家拖入正途,那些天天胡鬧,讓這個國家變成地獄的人,他們現在回來了上台了,來判決我,他們成了維護人權的人,哪是那麼回事?我才是人權的捍衛者。
可是你作為一個軍政府的獨裁者,你上台又是一通亂殺,你叫什麼人權的捍衛者呢?但是這場官司在當時的歷史情景當中,實際上就沒法打了。大家想一想,如果一個國家要么就是民粹的民選政府上台,沒收財產,給民眾大規模發福利,導致通貨膨脹,然後經濟下滑,國內一片混亂。這是一派,等這派上來,軍人上來,秩序雖然恢復了,也有人擁護,但是沒有了自由,沒有了法制,沒有了講理的地方。
如果一個國家,死活在這兩個牆壁之間撞來撞去,走來走去,請問這個國家哪裡還有是非?這就是阿根廷面對的情況。但是你心裡可能會生出一個疑問,為啥僅僅一山之隔,旁邊的鄰居國家智利,你羅胖子剛才講經濟發展就蒸蒸日上,請問這兩個國家有什麼區別呢?
我告訴你,他們兩個國家故事的前半節沒有區別,幾乎是一模一樣,是同一個故事在兩個國家的翻版。簡單地說,就是國家稍微好一點,穩定一點,經濟繁榮一點,民選政府上台之後,馬上就要實行民粹主義的政策,啥叫民粹主義?就是民選政府嘛。你想,他要的就是選票,他願意不計代價,不計成本地搞到選票,所以他會不計成本地討好底層民眾,這種政策我們就稱之為簡單地說叫民粹主義。在經濟政策上就是呈現為急劇的左轉,說白了就是把蘇聯那一套半吊子共產主義,拿到拉美各個國家去試驗。
比如說智利當年的阿連德政府就是這樣,它是一個比共產主義國家還要搞共產主義的共產主義政府。雖然他是民選上台的,不是靠革命上台的,你仔細看他那些政策,其實就是那一套了,把英美大資本、外國資本趕出去。你看,迎合民族主義的情緒吧,然後把很多資本家的東西收歸國有,大辦國營企業,給老百姓普發各種超過財政負擔能力的福利,包括授予工會各種各樣跟資本家們鬧的特權等等,就是玩這一套。包括提高關稅,保護民族產業等等,這一套鬧著確實很熱鬧,老百姓看著都鼓掌,誰不願意看有錢人倒霉?誰不願意政府免費給自己發錢?但是折騰幾年之後,這是必然嘛,經濟規律導致的大量人失業、通貨膨脹。當時智利的通貨膨脹已經達到800%多,怎麼辦?國家一片混亂,誰來收拾殘局?你看,那個幽靈又出現了,軍人政府。1973年,就是我羅胖子生的那一年,9月份軍人政府開始上台,9月11日,皮諾切特這個幽靈就是被這樣召喚出來了。但是問題是,為啥後半節智利就比較好呢?這是我跟我們本期節目的策劃陳興傑先生,我們商量了半天,最後我們倆達成共識得出一結論,就是因為什麼?運氣。
你可能說你得出這個結論太不嚴肅了吧?真的,我們想不出別的結論。因為你看,同樣是軍政府,阿根廷的軍政府和智利的軍政府有一些細微的區別,比如說阿根廷的軍政府是一幫軍人,當中沒有當然的絕對的權威,沒有帶頭大哥,七年的軍政府換了九個總統,所以你看,沒有一個一家獨大的勢力。所以在這個時候,各派還在互相之間扯皮的時候,每一個軍政府的力量的領導人,其實他也要出去借助民粹的力量。所以你看阿根廷雖然是軍政府上台,但玩的政策當中,在自由市場經濟上反而不堅決,但是在討好民粹主義上面反而有所表現。比如說1978年辦世界杯,為了讓全國人民高興、支持我們幹這個,甚至據說有傳聞,為辦世界杯,為了拿到那個冠軍,還賄賂了一些其他國家。這坐不得實,因為沒有確實的證據。更要命的是,他還有虛榮心,為啥?因為獲得民粹的支持。打馬島戰爭,擄英國人的虎皮,最後英國人反身一口把它給咬掉了,所以軍人政府也下台。但是你可以看得出,這是一個帶有強烈民粹主義色彩的軍政府。
所以阿根廷在這個邏輯當中,仍然沒有擺脫出來。可是智利就不一樣,智利它有帶頭大哥,就是我們前面講的這位皮諾切特。皮諾切特牛啊,他上台之後講了一句話,“除了我,這個國家誰連根樹葉都不許給我動,這國家就得聽我的”。就這麼牛,帶頭大哥出來了,所以一個獨裁者,你說是不是對國家就一定是壞事,有的時候真不一定。因為一幫寡頭和一個獨裁者,沒準兒這個獨裁者他的理念更先進,他的意志更堅定,沒準兒反而能把這個國家推上正確的軌道。而一個寡頭統治集團,沒準互相之間扯皮,倒是耽誤事。
所以政治上的不是說一定哪項模式就一定是最好的,皮諾切特就是這樣。他是一個寡頭,是一個獨裁者,他1973年上台,然後馬上就實施那一套自由市場經濟的搞法。他當時引入了一整套顧問系統,就是在美國芝加哥經濟學派,說白了就是我個人非常欣賞的自由市場經濟那一套。他把這批顧問稱之為芝加哥小子,芝加哥Boy,這幫年輕的經濟學家。當然標誌性的事件發生在1975年,就是自由市場經濟的著名的理論大家美國經濟學家弗里德曼訪問智利,他跟皮諾切特交流了一段。基本上也就告訴他,一定要走自由市場經濟道路。
皮諾切特聽進去了,因為他是一個獨裁者,所以他能把聽進去的話變成堅決執行的政策,所以皮諾切特政府從1975年開始執行的政策,其實也非常簡單,今天看來,跟我們中國人現在改革開放搞的政策其實也差不多。首先堅決遏制住通貨膨脹,把多印的鈔票燒掉,堅決不增加貨幣的發行量,然後降低關稅,降低貿易壁壘,讓智利經濟對接到全球的大系統當中。把國營企業拍賣掉,然後保護各種各樣的民間的私有產權,就是這一套自由市場經濟的改革。
結果呢?從這之後,智利經濟從上世紀70年代就一路飛奔,從百分之五點幾,百分之七點幾,成為拉美經濟的明星。直到現在,智利經濟人均GDP已經超過了兩萬美金,如果從人均GDP排行來看,已經進入前四十位,成為發達國家的中流水平。但是智利最大的特色是經濟自由度極高,我看到的數據是排名第七,這就是一個遠高於美國、法國這些國家的排名了。而且它的政府透明度什麼都非常好,智利算是徹底地爬出了拉美陷阱。
1990年的時候皮諾切特卸任,當時他以為會有一個體面的退場,他當時就很自豪,說我當年接手這個國家是滿目瘡痍的國家,而我現在交出來的是一個有著堅實的基礎和美妙未來的國家。他到最後寫回憶錄,包括接受采訪的時候還講過一句話,說1973年那會兒,我干那件事,接管這個國家,我其實不願意的,但是回頭一想,如果再給我一個機會,我還是會幹,只不過我會幹得相對智慧一點。所以你看一個獨裁者,為自己在自己的祖國搞出來的腥風血雨,從來不懺悔,反而得意洋洋。這就是拉美陷阱當中一個非常獨特的現象。所以對比完阿根廷和智利,你說出現了一個皮諾切特和阿根廷那種軍政府,你能不說這是智利人民的運氣嗎?
說到這兒,我估計有朋友已經在那邊喊了,羅胖子,我們知道你想說什麼了。你不就是想說獨裁好嗎?軍人政府帶來穩定和繁榮嗎?我嚴正聲明一下,絕無此意,孫子才有這意思。我真沒這意思,因為不管軍人政府帶來多少穩定和繁榮,它都是在專制、殘暴、沒有人權,沒有法制,暗無天日的前提下得到的。那難道我們要這樣的穩定和繁榮嗎?我們又不是一窩豬,我們只要吃得好就行了,我們是活生生的人,就在1976年到1983年這七年的阿根廷軍政府統治期間,死了多少人?那種非正常地逮捕殺害,現在有據可考的將近一萬人,九千多人。後來我看到一個阿根廷左派講的話,他說這是整個西半球最糟糕的軍政府統治,甚至比德國納粹還要糟糕。因為德國納粹好歹它是在用日耳曼人式的那種嚴謹的精神,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用有記錄的方式來為害人間。可是我們的軍政府呢?他又明知道這是壞事,所以他偷偷摸摸,在黑夜裡偷竊人們的生命,這就是軍政府乾的事。往往逮捕那也是偷偷摸摸的,處決也是偷偷摸摸的。包括現在我們看到在阿根廷還有所謂的叫盜竊嬰兒事件,也是軍政府當年的一個劣跡。因為他迫害的很多左派都是年輕人,年輕人自己有孩子或者是嬰兒,或者是正在懷孕,在監牢裡生下來之後,軍政府把這些孩子全部偷走,委託給別人撫養。然後這些孩子等長大再去找他們的父母,連屍體在哪裡都不知道。因為他們偷偷摸摸幹啊。
比如說有一個恐怖航班,阿根廷軍政府把那些他們逮捕的左派人士,用鐵鍊子一拴,上了飛機,直接飛到公海上,給扔海裡去了,毀屍滅跡,連拖到菜市口,明正典刑這樣的膽量軍政府都沒有。智利那個皮諾切特寶貝兒也是一樣,他剛上台那幾年,後來好一點,剛上台那兩年,那個鎮壓也是死了好幾千人。現在有據可查的死亡,就是被他處決的是兩千多人,失踪的還有一千多人。包括最近我們看到的一個史料,在大海當中發現一些鐵軌,後來有報導是這樣的,當時是把智利的共產黨的一些高層領導人,用飛機把他們裝到海上,然後用鐵絲掛上鋼軌,然後把他們整體扔到海裡去。這種處決方式,這是懦夫的行為,完全是不合法的政府才幹出來的事情。
對,剛才我們描述的這些罄竹難書的罪惡,就是軍政府乾出來的。當然,如果我們回到當時歷史情景,這些軍政府他還覺得冤。我們在材料當中看到他們為自己喊冤,包括振振有詞,證明自己這麼幹的合理性。他們有這樣的一些話,比如說他說這些左派,他們就是靠暴力、靠花言巧語上的台,我們就要用這種方式來幹掉他們。阿根廷軍政府的一位將軍說得好,說阿根廷有些人就得死,他們不死這個國家就不得安寧。你看他們完全是為國為民作出巨大的犧牲,承擔歷史,背了歷史的黑鍋,來救國救民。你看他是這個想法。
皮諾切特講的一些話,那就更加入木三分。他說自由本身不能保衛自由,那什麼東西可以呢?就是我的鐵鞭和刑具,我這玩意兒可以保衛自由。那等到什麼時候呢?就是我的鐵鞭和刑具幫你們保衛自由到你們自己擁有了土地和財產,那麼自由也就為時不晚了,那麼民主也就走的很近了,這就是皮諾切特的想法。
我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這麼想,但是確實,智利的經濟、政治,確實走出了這樣一條軌跡。皮諾切特直到臨死的時候,都是一番洋洋自得。但是我還是那句話,我們這種在鐵拳和刑具下的自由和民主,甚至繁榮,我們真的要嗎?而且我們去回顧軍政府的發生的邏輯,你還會發現這樣的一個鏈條,就是確實在第三世界國家,往往軍人確實是這個國家最先進的一個集團。因為他往往是年紀輕輕,是作為國家的青年才俊就送到西方世界進行培訓,然後滿腦子民族主義和愛國理想回到這個國家。然後因為在軍隊當中,所以他有很好的組織性和紀律性,所以力量又很強。他們一旦發現這個國家被左派的很多民粹主義的政策鬧得一塌糊塗的時候,他們本著也許救國救民的思想出來維護秩序,這個初心也許都對,但問題是後來呢?當一個人即使他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一個愛國主義者,但是當他一旦嚐到了權力的滋味的時候,這個人會變的,這個人會變得你自己都不認識。
好,我們就算這個人沒有變。因為他手上沾了血債,他沾了左派人的血債,因為他沒有選票上的台,他自己知道自己沒有合法性,所以他為了自己後半生的平安,為了自己的這一條小命,他在把持權力的過程當中,也會無所不用其極,甚至超越人倫的底線,所以說到這兒,我們其實可以看到軍政府它就是一條惡龍。
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個關於惡龍的股故事。說有一個村莊,旁邊的山洞裡住著一條惡龍,這個惡龍不斷的幾代人都為禍這個村莊。這個村莊所有的年輕人都想殺掉這個惡龍,但歷朝歷代都沒有辦成這件事。終於有一年,這個村子出了一個英雄少年,這個英雄少年手挺長劍,就向惡龍居住的山洞進發,村民們都跟著後面看。果然這個少年名不虛傳,終於一番惡鬥之後乾掉了惡龍。但是又怎麼樣?幹掉惡龍之後,這個英雄少年坐在惡龍的屍體上,腳下踩著惡龍這麼多年搶來的財寶,漸漸地他也長出了尾巴,他也生出了鱗片,他也紅掉了雙眼,他變成了一條新的惡龍。
對啊,軍政府的邏輯也許就是這個邏輯,滿懷著民族主義、愛國主義的理想出發,最後變成了一個血腥的劊子手。這種故事在拉美過去一百年的歷史上,我們見到了很多很多。
說到這兒,我們就可以回頭再看一眼今天我們要論述的這個主題了,拉美陷阱,它到底是啥呢?它是一個民族在崛起的過程當中要走過的一個神秘地帶嗎?一旦走到這兒就鬼打牆,就過不去嗎?一不小心就掉坑里,是這麼個東西嗎?不是,它不過是民粹主義階段性、間歇性發作的一個症狀,甭管是民選的民粹政府還是暴力上台的軍人政府,其實就是民粹主義發作的兩種症狀而已。就像打擺子,冷也是它,熱也是它,其實都是一種病。無論是用民主還是用暴力,其實都治不了這個病,如果這個病治不了,這個國家就在陷阱之中,就是萬劫不復。
民粹主義的敵人其實非常簡單,就是自由市場經濟。因為自由市場經濟,經濟學家討論得再好沒有用。經濟學家有一句話,說我們贏了理論輸掉了現實。因為你說讓富人就那樣發財,窮人不干的,窮人希望國家多給一點福利,希望國家多給一點保護,老覺得國外的資本進來這是搶奪我們這個國人的飯。所以無論是民粹還是民族主義,很多時候在自由市場經濟面前,都容易憤怒地抱團,成為一種反抗進步的力量,這就是一個民族在現代化過程中面臨的最大的敵人。
所以這個時候就牽扯到一個話題,就反觀我們中國人,我們現在在談論很多意識形態問題的時候,老願意把這個世界分為兩派,民主國家和非民主國家,民主是好的,非民主是不好的,或者是反過來的結論。不管怎麼樣,這個語境是錯的。因為民主不解決問題,拉美陷阱給我們最大的教訓就是民主是好東西,但是民主不解決民族崛起過程當中這個最大的病灶,就是民粹主義。
拉美的民選政府就是這樣的,就像我們現在說美國經濟很發達,那是因為民主,他有民主,但是這是因為,“因為”這個定義可不好輕易下。因為同樣擁有民主的印度,現在是什麼狀況?經濟又不好,腐敗問題其實比中國還嚴重。所以民主不解決這個問題,雖然它是個好東西。那解決這個問題的藥是什麼呢?現在看來過去一百年的歷史教訓告訴我們,大概也就是兩樣東西了:第一,憲政,說白了,規矩。第二,自由市場經濟,說白了,這是一個堅定的信念,誰也不要跟這個玩意開玩笑,因為一旦拋棄自由市場經濟,繁榮就會立即拋棄這個國家。
所以再回頭來說我們中國人,我們其實挺幸運的。你發現過去三十年,我們走得還挺好,我們既沒有放任民粹,也沒有走向暴力獨裁,反而是在歷史的航道的中間行進。這就應了歷史學家唐德剛講的那句話了,說中國要用二百年時間,完成這次現代化文明轉型,但這二百年我也不知道他是怎麼算出來的,在這個期間我們就像走在歷史三峽。什麼叫三峽?三峽就是左邊是怪石,右邊是險灘,兩邊都不能去,就是要走堅定的中間路線。
確實,過往的三十多年,我們這艘航船確實就是這麼走過來的。所以為什麼我們衝過了人均4000美金的GDP,已經達到了6000美金呢?也許衝過拉美陷阱既不是什麼城市化問題,也不是什麼貧富分化的問題,也不是什麼環境的問題。只要我們堅定地按照過去一百年間人類經濟給我們的最大的教益,堅定地走憲政政治下的自由市場經濟,中國人就終於有一天會達到繁榮、富庶、文明、現代化的彼岸。讓我們共同為我們的民族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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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08.09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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