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時報中文網 2019年8月27日
中國富豪的「美國工廠」
作者/ MANOHLA DARGIS
「我們最最關鍵的,第一件事情不是賺多少錢的問題,」中國億萬富翁曹德旺在紀錄片《美國工廠》(American Factory)中說,接著我們可以看到他在一架私人飛機上。他說,重要的是美國人對中國和中國人的看法。
2016年,曹德旺在俄亥俄州代頓附近一座棄置的通用汽車(General Motors)工廠裡,為他的全球汽車玻璃製造公司福耀開設了一個分廠。由於SUV銷量下滑,通用汽車於2008年12月關閉了這家名為通用汽車莫雷恩裝配廠的工廠,導致數千人失業,就在同一個月裡,美國政府開始對汽車工業進行數十億美元的救助。代頓工廠一直處於閑置狀態,直到福耀宣布接管,投資數百萬美元,僱傭數百名當地工人,廠方很快追加了這個數字。
住在代頓郊外的資深電影人史蒂芬·博格納爾(Steven Bognar)和朱莉婭·賴克特(Julia Reichert)夫婦記錄了通用汽車工廠關閉時的情況。在2009年的短片《最後一輛卡車:關閉一家通用汽車工廠》 (The Last Truck: Closing of a GM Plant) 中,他們展現了最後一輛卡車下線的畫面。這個生動的畫面也出現在六年後重新審視這家工廠的《美國工廠》中。在這部長片中,他們講述的故事複雜、激動人心、恰逢其時、有著優美的結構;它跨越兩個大洲,同時審視了美國勞工的過去、現在和可能的將來。(這是貝拉克·歐巴馬Barack Obama和米歇爾·歐巴馬Michelle Obama的公司Higher Ground Productions與Netflix合作推出的第一部電影。)
《美國工廠》以一個充滿淚水的簡短回顧作為開頭,講述了工廠的關閉,勾勒出它的過去,預示了它即將面對的艱難時期。故事從2015年工廠新開端的歡樂喧囂開始,其中包括福耀舉辦的一場面向美國求職者的熱鬧宣講會。博格納爾和賴克特與其他幾個人合作拍攝了這部電影—剪輯是林賽·烏茲(Lindsay Utz)—他們善於捕捉面孔,很快將注意力放在了房間裡各異的表情上。在福耀代表做出陳述時,有些求職者坐在那裡,泰然自若地傾聽;一個女人用手捂著嘴,在自己的座位上以一種緊張的節奏輕輕搖晃。
隨著新的企業——福耀玻璃美國公司的成立,通過局部、全景鏡頭、採訪和身臨其境的視覺效果,攝製者迅速建立起清晰、有力的敘事線。工人們的樂觀情緒顯而易見;電影人獲得了非同尋常的機會,同各種人接觸。博格納爾和賴克特花了數年時間製作《美國工廠》,從故事的層次性和他們贏得的信任中,可以看出他們下了多大的工夫。美國工人和來訪的中國工人都歡迎他們走進家門,並且向他們敞開心扉,其中包括王鶴(音)。他是一個吸引人、安靜、憂鬱的熔爐工程師,用感人的聲音說起他在中國的妻子和孩子。
然而在這部記述了資本主義、宣傳、衝突的價值觀和勞工權利,在情感上和政治上都十足尖銳的影片中,他只是其中一個小故事。隨著工廠的擴張,樂觀情緒變成了不安、異議和恐懼。一些工人受傷,一些工人面臨危險;玻璃會碎,人的情緒也會爆發。中美兩國的管理層都在抱怨生產問題,尤其是抱怨美國工人,然而這些工人大部分似乎對新的機會是心存感激的。第一次看到吉爾·拉曼蒂亞(Jill Lamantia)時,她住在姐姐的地下室裡。福耀的工作讓她可以搬進自己的公寓,但和其他人一樣,她也在努力適應公司的要求。
當紀錄片的鏡頭轉到中國,美方管理人員訪問福耀旗艦廠時,情況已經變得很清楚,必須做出一些讓步。這家美國子公司正在虧損,被人們稱作曹主席的曹德旺並不高興。他的煩惱有時讓人忍俊不禁,但隨著不滿的加劇,氣氛變得越來越冷,管理層開始顯出公開的敵意。對於從未見識過中國工廠的觀眾來說,片中的場景—包括他們的合唱、團建和豪華慶典—可能看起來很奇怪,也可能是當代企業管理實踐的一種狂熱變體(想想下一場蘋果公司的大會)。
《美國工廠》是政治性的,但沒有為自身利益服務的說教或嘶喊,而是巧妙地將社會政治上的一個個點連接起來,乍得·坎農(Chad Cannon)創作的扣人心弦、讓人想起阿隆·科普蘭(Aaron Copland)的配樂,對此起到了不少幫助。電影沒有將任何人樹立為反派,不過有些人已經非常接近了,比如一個美方管理人員和中國同事開玩笑說,最好用膠帶把那些喋喋不休的美國工人的嘴封起來。單是從這種對本公司勞工毫不掩飾的敵意來看,這都是一段令人震驚的對話——只有中方經理好像還在擔心有鏡頭在拍攝。
而片中那些男男女女——蒂米·傑尼甘(Timi Jernigan)、約翰·克雷恩(John Crane)、肖尼婭·羅瑟(Shawnea Rosser)、羅伯特·艾倫(Robert Allen)等等—他們的樂觀和失望讓這部電影有了情感上的貫穿,他們的故事與曹德旺自己講述的故事形成了鮮明對比。他回憶起他年輕時,中國很窮;如今,據《富比士》(Forbes)報導,他是「中國最富有的人」之一,他的愛好包括高爾夫和藝術品收藏。在《美國工廠》裡他那些放鬆和夸夸其談的場景中,可以看到他努力的成果。當然,在工作場合也是如此,他總是在工作,包括在一間豪華的辦公室裡,牆上掛著幾幅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繪畫,畫中他抬頭仰望,像是一個當代版的毛澤東——電影人讓鏡頭久久停留在這個畫面,讓人們對它產生「百花齊放」的聯想。
作者簡介
Manohla Dargis自2004年起擔任時報聯合首席影評人。她自1987年於紐約大學修讀電影研究碩士學位期間即開始專業從事電影方面的寫作。
局勢君 2019-08-30
歐巴馬夫婦的《美國工廠》火了,中國模式給美國同行上了一課
美國通用汽車曾在俄亥俄州的代頓市有個工廠,這廠子養活了當地兩千多人。巨大的廠房裡是通用熱鬧的生產線,產線上忙碌著的是那些體型各異、膚色各異的美國人,他們穿著厚厚的工作服擰螺絲或者搬輪胎,是那種典型的美國工廠該有的熱鬧景象。
時間到了2008年的時候,通用的這個工廠倒閉了,原本忙碌的產線全部停止,兩千多名工人含著淚互相道別。不久巨大的廠房被逐漸搬空,整個車間裡瀰漫著衰落和破敗。歐巴馬的紀錄片《美國工廠》一開始就拍的這部分內容,可以說這部片子是以悲劇開了頭。
通用汽車的生產線倒閉了
但是4年之後,這間廠房的命運發生了轉折,來自中國的企業家曹德旺要在美國投資玻璃廠,他相中了通用這個巨大的廠房。這個消息讓代頓市陷入了喜悅,沒多久這個廠房在一片熱火朝天的改造中煥然一新,機器設備進駐後徹底變成了一家製造汽車玻璃的工廠,這也意味著那些因為通用倒閉而失業的美國人又有工作了。
有紀錄片導演把這家玻璃廠從投產到走上正軌的全過程拍了下來,正好退休的歐巴馬夫婦成立了一項鼓勵拍攝的基金會,他們兩口子慧眼相中了這部片子,所以就給這個導演投了錢並掛了一個類似製作人的頭銜。不得不說這年頭流量真的很重要,有了歐巴馬夫婦的流量這部片子在上映後很快火遍了全球。
在我們的印象里,中低端製造業很少在美國本土設廠,因為美國這種已開發國家的成本很高,尤其是人工成本是我國的好幾倍。資本家永遠在追逐利潤,他們選擇在我國或者東南亞國家辦廠,就是為了降低成本提高利潤。如今曹德旺反過來跑到美國開廠,這個就有點新鮮了,難道他不擔心美國的高成本嗎?
曹德旺是身經百戰的商界大佬,他和他的人早就經過了仔細的核算,他說美國的工人工資確實是中國的好幾倍,但是美國的土地成本低,稅率和水電費也低,再說當地政府還有補貼,而且在美國本土做玻璃賣給美國人也省掉了關稅,這些好處加起來可以抵消掉高昂的人工成本,如果管理得當還是可以盈利的。
玻璃廠開工生產之後,當年那些因為通用倒閉而失業的人群,再次回到了熟悉的廠房,他們豪情萬丈準備大幹一番。可是豪言壯語在落實到行動中後就出了問題,產量和質量遠遠達不到預期的要求,廠子每個月都在虧本。當管理層把目標提高並延長勞動時間後,這些美國工人的牴觸情緒非常大,而且多勞多得的道理完全不管用。
美國工人抱怨工作強度太大
借著過年參加年終聚會的機會,美國那邊的高管們被邀請到位於福建福清的福耀玻璃廠總部參觀,車間裡的景象算是震撼到了他們。總部工人幾乎是軍事化的管理,車間小領導一聲令下這些人會拚命幹活一刻都不停,技術嫻熟速度很快,好像永遠不知疲倦似的,東西做得又快又好。
回憶那些美國工人的狀態,差別就非常明顯了,他們懶懶散散效率很一般。基層管理人員對他們訓話時他們愛理不理,想一聲令下讓他們迅速投入工作那是不存在的。要是壓力給的大了,他們會說自己的權利受到傷害,資本家在壓迫或剝削他們等等,和我們中國工人指哪打哪的狀態截然相反。
美國是1776年誕生的,到現在還不到250年歷史。這個國家從成立的時候就一步跨到了資本主義,跳過了奴隸社會和封建社會。福耀玻璃廠的那些美國人生下來就在用民主選舉的方式決定自己身邊的市長、州長以及總統,要是受了欺負和傷害就直接上法院,可以說民主和法律意識長在他們的骨子裡,他們很在乎自己,眼裡也不存在對官員和上級領導的服從。
相比之下,我國的歷史可就太漫長了,完完整整地經歷了原始社會、奴隸社會、封建社會再到社會主義社會這個全過程,統治者的長期存在,導致國人對官員或上級領導的尊重也長在了骨子的。服從和尊敬的文化以及多勞多得的意識深入人心,所以一個產線小組長都能調動一幫人齊心協力投入生產,這個在美國人身上幾乎看不到。
原本那家廠子僱用了美國的高管和美國工人,但是這種搭配只會讓美國人懶懶散散和朝九晚五的狀態一直持續下去,廠子要盈利恐怕遙遙無期,搞不好最終步了通用的後塵。於是曹德旺用自己人替換了那些美國高管,利用「績效」這個非常有特色的指標來約束美國人,還延長了工作時間,該加班就加班,一切為了盈利。
美國人哪受得了這個,抱怨和不滿的氣氛很快在廠子裡蔓延,這種不滿很快變成了抵制和抗議,有人開始呼籲整一次投票來成立工會,利用工會給自己爭取工作少工資夠的工作。這種時候車間的風景就變了,有人在上班時間舉牌子宣傳投票選工會,下班後也有人在廠子大門口舉牌子宣傳工會的好處。公司的管理層們陷入了頭疼和擔憂。
美國工人開始宣傳工會
工會這個東西可以被工人夸上天,也可以被企業家批的一無是處。如果把工會的優點都拿出來,一定會讓一些同學非常感動,因為工會是真的在替工人做主。如果工人覺得福利少、工資低、勞動時間太長都可以找工會投訴,然後公會就會派自己的法律專家找工廠談判,給工人簽一份滿意的勞動合同,讓一個製造業的工人把日子過的非常體面,不但有房有車有周末,還能每年到國外度假。
可是美國的工會並不是工人組建的,它是一些社會精英成立的類似公司的政治組織,加入公會的工人每個月都要交會費,如果有人拒絕加入的話,工會可能還派人騷擾他。當控制了大量工人後,工會就有資本和企業談條件了,他們並不怎麼體諒企業主的難處,工人的好處一定要索取到位,以此吸引更多工人入伙。到後來工會的力量非常龐大,不但錢多人也多,可以左右一個地方議會和州長的選舉,就連總統候選人也無法忽視工會的力量。
一個工會狂熱分子被穿了小鞋
工會非常有錢,所以聘請了最好的法律和財務方面的專家,這些專家跑去跟企業主談條件後簽下的合同,可以說滴水不漏,非常有利於工人而不利於企業家。有了這樣的合同在手,工人們多少變得有恃無恐,時間一到準時下班,多一分鐘都不幹,虧錢和自己無關。這樣的結果是會有一批鑽空子的懶人出現,他們可以長期混班而不擔心失業,這對企業的發展極為不利。通用汽車倒閉除了經營的原因外,工會也是壓垮它的一根稻草。
曹德旺當年在赴美投資之前就明確向他的高管們說過:如果工會出現在他的廠里,他寧可關門歇業。因為有了工會的保護,廠子可能長期持續虧損卻拿那些工人無可奈何,這會讓盈利遙遙無期,還不如及時止損更划算。問題是現在這家工廠已經在持續虧損,現在大量工人又開始折騰要搞工會,在關閉工廠這個下下策被執行之前,如何讓投票失敗把工會擋在門外呢?
工廠方面的做法是各個擊破。他們高薪聘請了美國的遊說公司,這些人既懂得美國的法律又懂得如何跟美國工人打交道,他們明確告訴工人不要支持成立工會或者加入工會,否則他們在這家企業的處境會很艱難甚至丟掉工作,而企業並不會違法。
另一方面對於那些折騰工會的活躍分子,企業確實讓他們的處境變難了,具體做法是給他們超過能力的工作量,然後以無法達到要求而解僱他們。比如兩個人的工作讓一個人做,那個人肯定無法滿足要求,最後依照企業的章程把他裁掉。當那些積極分子在挨個消失的時候,其他人也就會安分守己很多。
工會最終沒能成功建立
這些做法確實奏了效,最後的投票結果是868票反對和444票贊成,於是成立公會的訴求就這樣被扼殺了。雖然這種做法不太體面,但是相信美國人對這個早就習以為常了,因為他們經歷的每一次投票,事先都會出現威逼利誘來影響結果的做法。工會被成功狙擊後,玻璃廠繼續以中國人的管理方式運轉,終於在2018年的時候開始盈利,距離它創辦過去了整整四年時間。
在我們的眼裡,美國一直是那個最富最強的國家,當美國人看待這個世界的時候,眼神里充滿了天生的驕傲,恐怕除了西歐和北歐少數幾個國家,他們看誰都覺得不如自己。現在一幫白人進了一家中國人開的廠子打工,工廠老闆既不高也不帥,英語也不會說,但是他卻是那個剝削他們阻止他們成立工會的人,不知道他們心裡是什麼感想?
可是傲嬌並不能當飯吃,對於一個失業找不到工作的人來說,進入福耀玻璃廠打工是他們不得不做的選擇,他們試圖混日子,試圖挑三揀四謀求更多福利,試圖以工會去對抗,但是最終沒有成功,他們的工作效率反倒被中國人各種嫌棄。幾番掙扎和鬥爭以後,他們不得不向現實妥協,接受了比過去更辛苦而且收入更低的現實。
製造業的工作一直都很辛苦,過去的40年里,我們的產業工人一直在辛苦地付出,他們收穫了自己的生活,也給國家做出了巨大貢獻。這種辛苦是中國製造的優勢,物美價廉的商品因此出現在了全世界。當我們的製造業到美國本土發展的時候,算是向美國人輸出了這種辛苦,告訴他們在收成不好的年份里,應該以這種方式來幹活,否則就只能失業。
BBC中文網 2019年 9月 23日
BBC專訪《美國工廠》導演:這是高於極化政治的交流
駐美記者馮兆音 發自華盛頓
奈飛公司(Netflix)近日發行的紀錄片《美國工廠》呈現中國福耀玻璃集團在美國設廠後面臨的重重困難。福耀2014年在美國俄亥俄州代頓僱傭了兩千名美國人,但中國僱主與美國工人間的蜜月期卻沒有持續很久,中美文化差異、資本與工會之間的矛盾就逐漸浮現。 影片揭示著中美製造業的優劣勢、資本與工會的角力以及自動化對製造業的衝擊。《美國工廠》也是美國前總統奧巴馬與夫人米歇爾參與發行的首部電影。
BBC中文專訪《美國工廠》導演茱莉亞·萊切特(Julia Reichert) 和史蒂文·博格納爾(Steven Bognar),討論他們夫婦歷時三年在中美間拍片的感悟、與福耀集團董事長曹德旺的深入交流及針對影片的各種解讀。
茱莉亞和史蒂文仍記得福耀宣佈將在俄亥俄州代頓建廠的那天,城裏人們是如何雀躍歡呼的。
「也許生活可以像原來那樣好,也許我們又有一個像家庭一樣的社區了,」兩位導演向BBC回憶當時代頓人的期待:「這將是城裏最好的工作。」
位於美國中西部的代頓曾是製造業重鎮,但隨著美國製造業外移,它逐漸式微,成為典型的鐵鏽城市。自80年代起,代頓人口逐漸下滑到現有的14萬左右。
2008年,代頓遭受又一重擊,通用汽車宣佈關閉當地工廠,直接導致2500人失業。低氣壓縈繞小城,時薪30美元的工作消失了,很多人被迫轉而去做時薪9美元的工作,在倉庫裏日復一日地做著掃描二維碼的機械工作。
正因如此,2014年福耀宣佈接手通用汽車的舊廠房時,居住在代頓的導演茱莉亞和史蒂文,馬上察覺到了社區裏人們欣喜的心情。儘管福耀的時薪只有14美元,不及當年通用的一半。
福耀集團由中國商人曹德旺創立,總部設在福州,在上海、香港上市,主要生產車用玻璃。中國企業在美建廠主要出於接近市場和降低成本的考量,美國部分地區提供豐厚的稅收減免,土地廠房、電費等運營成本比中國低。
曹德旺
美國模式VS中國模式
一家中國公司要在美國建工廠、僱傭美國人,這引起了茱莉亞和史蒂文極大的好奇。「我們沒有具體計劃,甚至沒有想過『文化衝突』這個詞,我們當時只憑直覺,覺得中國人和美國人之間會有一些有趣的交流,」他們對BBC說。
短暫的蜜月期後,美國工人和中國廠方及外派人員間難以調和的差異在紀錄片鏡頭前漸漸浮現。本來滑稽的文化衝突,急轉直下變為不安、恐懼和針鋒相對。
美國人無法適應磨滅個性的軍事化管理和日復一日的長時間機械式工作,驚詫於中國工人撿玻璃不戴防割手套、把化學殘液直接倒進下水道。被派到俄亥俄的中國工人對美國同事的低效率很無奈,更不解他們為何每天只工作八小時、每周有雙休日,依然要組織工會鬧罷工。
後工業化時代注重個體尊嚴、環境影響和生產安全的美國模式,與強調效率、刻苦耐勞的中國模式產生了激烈碰撞,中美製造業的差異在這樣的過程中顯露無疑。
「如果要建立橋樑,首先要認清我們各自的文化是怎麼樣,對對方的認知又是什麼,」 兩位導演表示。
茱莉亞和史蒂文說,拍攝的關鍵轉折點,出現在深入了解外派到代頓的中國工人生活中。
「他們就像是被派駐到外地的軍人一樣,」這是兩位導演的第一印象。中國工人們住在離工廠不遠的公寓裏,每間臥室住兩個人,公寓裏只有簡單家具,一開始甚至沒有淋浴隔簾。與其說是家,不如說是宿舍。
影片的主要人物之一王鶴(音)是福耀最優秀的工人,與其輔導的美國工人也結成了好友。
「王在機牀上非常優雅,像一位芭蕾舞演員似的。」片中呈現了王鶴在一日緊張工作中,唯一的放鬆時刻是在夜幕中獨自抽煙。
「我們以為中國人會很喜歡美國生活,但其實他們覺得這裏很無聊,」 茱莉亞說。
兩位導演坦言,他們原本對中國的了解不多,影片最終能夠深入挖掘中國工人的生活,得益於中途加入的多位年輕中國製片人,其中張苡芊和李米傑最終被列為共同製片人。導演表示,他們提供的幫助遠超出語言,對影片的貢獻至關重要。
「他們住在我們家裏,長時間一起工作,分享他們的成長背景。他們給我們推薦關於中國的書,包括作家餘華的《十個詞匯裏的中國》與《紐約客》雜誌前駐華記者何偉(Peter Hessler)的《尋路中國》。」
影片對美國藍領生活的挖掘同樣細膩而溫情,一路追蹤工人組織工會爭取在薪水和福利話語權的過程;展現工人在美國製造業衰敗下的困境,以及他們如何在生計和追求勞工權益之間作出取捨。
奧巴馬夫婦的加持
中美兩種模式在攝像機記錄的故事中產生碰撞,但影片並沒有將其簡單歸結為二元矛盾,未作道德審判,也沒有停留在展示浮於表面的文化差異,而是讓事件中的每一方敘述自己的故事。
奧巴馬夫婦說,這正是為何他們選擇參與發行這部電影的原因。影片裏代頓工廠的環境,也讓同樣來自中西部的米歇爾回憶起同為藍領的父親,她認為大銀幕上應該有更多關於藍領群體的故事。
在中國,「奧巴馬參與製作」成為該片的一大賣點。有觀眾認為,主張全球化的奧巴馬通過支持《美國工廠》作出政治宣言:全球化路途儘管並非一路平坦,它對美國經濟終有好處。
導演史蒂夫否認了政治解讀的視角,表示奧巴馬夫婦是在全片完成之後才加入支持發行,對影片內容並無作出刪改。
全片沒有使用任何一位總統的畫面,儘管拍攝週期涵蓋了2016年總統競選時期,也捕捉到了中美工人觀察大選的場景。最終贏得大選的特朗普抨擊中國搶走工作,主張將製造業帶回美國,似乎與《美國工廠》的主題十分契合,但導演們抵抗住了在影片中呈現時事的誘惑。
「我們希望這是一個非政治化、更常青的故事,」史蒂夫解釋說。他們接受奧巴馬的高地影視製作公司的協助,並非是作出政治表態,而是出於認同「高地」的願景:鼓勵回歸人性、高於極化政治的交流。
獨家發行《美國工廠》的奈飛公司尚未進入中國市場,但數以百萬計身在中國的觀眾通過五花八門的渠道收看了盜版。兩位導演說,儘管許多中國觀眾並未通過官方渠道收看,但很高興他們收看了影片、啟發他們對勞工權益、996工作制的討論。
多面曹德旺
對於奧巴馬的青睞,福耀董事長曹德旺自有一番解讀。在他看來,工會制度包庇了工作不努力的人,不適合製造業發展,導致了美國製造業的衰敗。「奧巴馬為什麼要買這個片子?我認為他就是發現了這個問題,」曹德旺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說。
電影中,他對工會的反對態度表露無遺:「如果工會進來,我就不做了。」部分美國工人髮起成立工會的投票,福耀採取多種措施打壓和防守,最終反對工會方的票數較多而勝出,福耀逐步轉虧為盈。
影片中的曹德旺複雜、矛盾而多變。建廠初期,他表示,賺錢是次要,主要是希望通過代頓工廠改變美國人對中國的印象。但在美國管理者無法提高生產效率、工廠持續虧損時,曹德旺惱怒地將美國高管的「失職」歸咎於對中國人懷有惡意。
「他百分之一百錯了,」兩位導演對BBC說,在他們的觀察中,美國高管從未表露對中國人的歧視,但導演們當場沒有與曹爭論,「那樣就是超出了紀錄片導演的本分、干預故事的發展了。」
兩位導演表示,追拍曹德旺的三年中,感受到他心情隨著工廠境況而跌宕起伏,但曹對影片製作的態度從始至終開放。」我想讓美國人相信,中國工廠不是他們想像的那樣,公開我的行為,也有利於增進兩個國家文化相互了解,「曹德旺在影片上映後表示。
與73歲的曹一樣年長的茱莉亞說:「我欣賞曹董事長,他答應拍攝之後,福耀每個人都聽命於他而配合。他也從來沒有違反他的承諾,即使是在工廠最困難的時候。」在三年的過程中,導演採訪曹德旺約八次,每次都超過一個小時,高層會議也向製片方敞開大門。
影片完成後,兩位導演在曹德旺代頓的辦公室裏給他播放了全片。讓他們意外的是,曹德旺的反饋非常積極。「董事長說從電影裏面學到了很多東西,會播放給公司在國內的管理層看,」茱莉亞說。
兩位導演透露,片名《美國工廠》帶有雙關意味。一方面,代頓工廠是曹德旺全球商業帝國的一部分,「是曹董事長的美國工廠」。同時,它又是一個位於美國的工廠,見證了鏽帶製造業的興衰輪迴。
「片子裏面沒有圖表和數字,而是希望展現全球化進程中的人性故事,讓普通人講自己的故事,」史蒂文說。
在《美國工廠》中,有觀眾看到了中國資本拯救美國就業,「中國效率」將代表製造業的未來;有人注意到中國企業的不合規,勞工權益最終被資本碾壓。中美、資本與勞工的角力作為兩條敘事主線相互交纏,最終停在了自動化將徹底改變製造業的落點。部分美國工人的效率始終沒達到福耀的要求,廠方決定提升自動化程度,以更多機械臂代替工人。《美國工廠》講的是有中美特色的故事,也是一個全球性的故事:在新一輪自動化革命中,所有工人可能都終將淪為受害者。
老頭的話:
美國製造業空洞化始自上世紀中,人們都將主要原因歸之於勞工成本高昂,然而真正的原因是強勢的工會,工會根本不顧企業與勞工的死活。平埔台灣人一心嚮往,也一直努力的就是如此。
《美國工廠》於2019年1月25日於日舞影展初映,2019年8月21日在美國上映。該片獲得2020美國導演工會獎最佳紀錄片導演獎,也獲得2020奧斯卡金像獎最佳紀錄片獎與2020英國影藝學院電影獎最佳紀錄片提名。諷刺的是平埔政府與主流的綠色媒體不是冷處理,而是根本不提。老頭上網搜尋只看到中國時報、經濟日報、天下雜誌、鏡週刊、風傳媒、數位時代有報導,綠色財經專家謝金河在今週刊也提了,然而老頭看了他的專欄的感想是不知所云。
以下附中國時報的報導和謝先生的專欄文章大伙可以比較:
中時電子報 2020/01/26 10:01
比任正非還霸氣大陸老闆 歐巴馬為他拍紀錄片
美國前總統歐巴馬卸任後,並沒有閒下來,他與妻子蜜雪兒成立了一家電影公司,投資拍攝的第一部紀錄片,主角竟是一位大陸企業老闆,來美投資的故事,片名叫「美國工廠」 (American Facyory) ,在網飛 (Nerflix) 的頻道上播出。
這間美國工廠講的就是全球最大的汽車用玻璃工廠「福耀玻璃」到美國俄亥俄州代頓,建設玻璃工廠後,引發的波瀾起伏的故事。代頓原來是通用汽車生產基地之一,2008年通用汽車關廠,員工全部失業,小鎮頓時成為破敗的城市。
直到2014年,福耀老闆曹德旺派遣200多名大陸員工遠赴美國,接手通用關閉的工廠,福耀僱用了兩千名美國人。然而大陸僱主與美國工人間的蜜月期卻沒有持續很久,中美文化差異、資本與工會之間的矛盾就逐漸浮現。 影片揭示著中美製造業的優劣勢、資本與工會的角力以及自動化對製造業的衝擊。試圖把大陸工廠的生產模式帶到美國。美國工人自由散漫的態度,難以達成指標,而福耀玻璃在強制加班、安全問題、薪資待遇等方面的處理方式漸漸激起美國員工的不滿。
影片拍攝週期涵蓋了2016年總統競選時期,也捕捉到了中美工人觀察大選的場景。最終贏得大選的川普抨擊大陸搶走美國人的工作,主張將製造業帶回美國,似乎與《美國工廠》的主題十分契合,但這部紀錄片很客觀、冷靜地訴說兩大經濟體下的工人,不同的選擇,對工作所抱持的不同態度,沒有加入批判,只是客觀呈現。
2018年,經歷幾年折騰的福耀美國分廠開始盈利,但和初入代頓時的福耀工廠不同,此時福耀裁掉了多數員工,崗位由機械臂取而代之,僅剩的員工也隨時面臨失業,讓製造業重回美國這個議題,呈現出不是喊喊口號就能解決的。
今週刊 2019-09-05 08:54
老謝:生產線上-美國工廠
作者/謝金河
由卸任的前美國總統歐巴馬夫婦監製投資的「American Factory」,在Netflix頻道播出,引發熱議。這部接近紀錄片的電影,敍述中國玻璃大王曹德旺在2016年拿下俄亥俄州莫瑞思一座通用汽車廢棄的舊廠,曹德旺吃足苦頭,把懶散無效率,工人動不動就發脾氣的問題工廠整治成功的案例。
歐巴馬以前美國總統的身分,黑美國製造,吹捧中國製造的電影,得到中國人民高度迴響,所有傳媒都高度討論與轉載,曹德旺也搖身變成中國製造的英雄。對照2016年曹德旺要把工廠搬遷至美國,中國媒體不斷訴求「不要讓曹德旺跑了!」正好形成強烈對比。
老頭插嘴:
在綠色人物的心目中沒有是非,只看是不是同一掛。挑明美國企業的問題謝先生認為是「黑」美國企業。
2016年曹德旺說,美國藍領階級薪資比中國貴8倍,白領高兩倍,但美國土地幾乎不要錢,電價是中國一半,天然氣只有中國五分之一,在美國製造的利潤比在中國多出10%⋯⋯曹德旺這個大動作被視為是製造業離開中國的始作俑者,也是中的罪人。沒想到在歐巴馬的電影中,地區又變成中國的經營之神。
這個電影把美國工人描述得懶散無效率,暗示企業不值得到美國來投資,這出自前美國總統之手,也可以看出歐巴馬在八年任期內幫了中國多大的忙,即使卸任後仍努力幫忙中國發聲。我看了兩遍,有一些不同想法。
過去30年,我看工廠從台灣看到世界,每一個國家都有不同治理方式,例如,我在Tesla生產線上看到裝備缐上的工人跟著重金屬搖滾音樂,邊裝備邊搖滾,這在東方的國家可能是大逆不道的。在生產線上,工人可以泡茶喝咖啡,這也是在東方國家不被允許的。我在Google園區看到悠遊自在的上班,辦公區的一角,三三兩兩在討論公事,有的人可以放下工作,回家看小孩。
老頭插嘴:
1.Tesla Inc.(中譯特斯拉),曾經叫做特斯拉汽車,是美國最大的電動汽車及太陽能板公司,產銷電動汽車、太陽能板及儲能設備。公司由馬丁·艾伯哈德(Martin Eberhard)和馬克·塔彭寧(Marc Tarpenning)於2003年7月1日創設。曾於台灣設廠,2008年撤廠遷回美國加州。2018年宣布在上海設廠,2019年建廠動工,預計2020年投產。該公司公布的2018年營業額為214.61億美元,稅前盈餘 -3.88億美元,稅後盈餘 −9.76億美元。總資產 297.40億美元,資產淨值 49.23億美元。自有資本比例僅16.5%,原始股本不詳。謝先生拿一家虧損累累的公司來做比較?
2.Google園區算是製造業嗎?
我也看過南韓的浦項鋼鐵,現代汽車生產線,韓國人工作很嚴謹。日本則是很細膩,參觀日本企業,他們會仔細問清楚參訪的目的,日本人不會隨便答應,但答應了,一定全力以赴,像這回我們要參觀Toyota工廠,他們居然排滿一整天行程。台灣的企業,我至少看過超過一百家以上,在生產缐上可以看到這家企業的未來。
中國的企業,從最早的福田汽車,康師傅,東風汽車,旺旺,阿里巴巴,騰訊,小米,順豐快遞,到美的,格力,每一家公司都有不同的管理模式,這當中,我對格力的董明珠印象最深刻。看你從哪個角度去思考,每一家公司都會有不同的評價。
附錄:謝先生還未曾看過的特斯拉中國廠
多維新聞 2020-01-10 16:21:00
馬斯克「逃向」中國美國再工業化的「旗幟」已經倒下
2020年1月7日,中國生產的特斯拉(Tesla)Model 3型電動汽車實現規模交付。
美國再工業化的標誌性企業之一,特斯拉電動汽車猶豫再三最終選擇在中國建廠後,中國僅用了10個月就實現了,從選址到建設再到規模量產的全部過程。相比於在美國需要歷時數年才能完成的任務,同時“中國速度”也讓特斯拉的創始人馬斯克(Elon Musk)感到震撼“在中國,我看到了特斯拉非常令人激動的未來。”
特斯拉離開美國而選擇中國無疑是個明智的選擇。美國製造業的空心化和產業鏈的嚴重缺失,已經導緻美國雖然創新依舊有餘,但產業化發展能力不足的局面。
從2008年特斯拉量產第一批電動汽車開始就一直受到產能不足、供應鏈不穩定和成本居高不下的困擾。從日本採購電池、從德國採購電機,特斯拉全車配件分別來自30多個國家,特斯拉一度引以為傲的所謂全球供應鏈的背後,更多的則是對美國本土製造業供應鏈缺失的無奈。尤其是隨著全球電動汽車市場的啟動和各大廠商的追趕,特斯拉也不得不從小眾炫酷的品牌定位,逐步向大眾化的產品定位轉變。特斯拉原有的全球供應鏈模式越發難以應對迅速擴大產能要求和成本競爭的壓力。
從2014年開始,特斯拉原本希望藉推出Model 3這款主打中端大眾市場的電動汽車產品來扭轉局勢。但是,美國工業空心化的問題則再次凸顯。巨大的物流成本和歐美製造業普遍的產能不足、時間延誤,使得特斯拉的這款車型遲遲不能上市,即使最終在2016年勉強上市,但也經常不能按時交貨,當年期許的年產40萬輛Model 3的承諾幾成泡影,特斯拉的股價也為此大幅下跌。
特斯拉確實帶給了世界汽車工業一抹創新的炫動,但是其從創立之初到目前連續近十年的虧損也是不爭的事實。期間,儘管馬斯克一度寄希望於採用全自動化的所謂“超級工廠”模式來挽救特斯拉的命運,美國政府也一再要求,特斯拉這個拿了美國政府近億補貼,美國再工業化的“標誌性”企業留在美國本土。
但是,大量採用了機器人的自動化生產線依然無法解決成本過高,產業配套缺乏的問題。而且就連馬斯克也發現,原本被華爾街資本和媒體“吹”上了天的所謂“超級工廠”,其自動化程度越高,先期固定資產投資就越加龐大,後期技術維護成本也就越高,企業的資金成本往往會因此直線上升。其建設和維護的所需資金幾乎是普通生產線的3倍至5倍,而且難以實現靈活轉產更多車型。
可想而知,在2017年時,馬斯克的絕望心情。甚至就連其本人也一度被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SEC)以欺詐罪起訴,差一點就被特斯拉董事會宣布“下課”。於是,到了2018年,馬斯克不得不重新選擇了中國,以期為特斯拉尋找一個堅實的產業基地。哪怕這時中美貿易戰已經打得如火如荼,哪怕美國總統特朗普(Donald Trump)正在責令美國企業對中國的技術“封鎖”。
“在中國,我看到了特斯拉非常令人激動的未來。”這是2020年1月7日,馬斯克在中國產Model 3量產交付儀式上的高呼。正是在關鍵時刻,中國出手挽救了特斯拉的命運。
109.02.02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