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日線 2020/10/22
墨西哥超市多有特別的「裝袋手」,動作更十分熟練快速。但我仍不習慣麻煩他們,所以總是乾脆自己動手將貨品放進環保袋內—直到上完一堂當地大學介紹墨西哥文化的講座後,我才恍然大悟,自己竟可能一直是「好心做壞事了」。
拿起一把香蕉,選了幾個還未熟透的牛油果(酪梨),挑了一些麵包、義大利麵條等乾糧,結帳前再順手把沐浴乳、洗髮精放進購物車。走到收銀機前,等待店員掃描每件貨品的二維條時,發現她身後竟站著一個穿著圍裙的婆婆,快手替我將一件件物品放入塑膠袋之中。
當時不禁心想:「超市的資金必定十分充裕,還是頭一回看到這樣的分工合作,能夠聘請這麼多員工!」
由於塑膠袋在墨西哥仍然免費,10 多樣物品就這樣被分開裝進了好幾個袋子裡,我頓時覺得有點浪費,但還是禮貌地帶著微笑朝婆婆點點頭,說了一句 ”Gracias”(謝謝)後施施然離開。
這是我初來乍到墨西哥後,第一次的超市採購體驗。
當時的我,驚訝於當地超市的「闊氣」,也覺得有點太不環保。但後來才知道,我完全想錯了:
裝袋一整天,「日薪」經常不到 120 元
對一個交換生而言,既要解決離鄉別井、思念家鄉菜色之苦,又要絞盡腦汁盡力為往後的旅行省錢,最重要的地方絕對非超級市場莫屬。在那個學期,我大約每隔 3、4 天便會與室友相約,在放學後一起到鄰近的幾家不同超市逛逛,並且互相討論如何選購接下來的「菜單」。
幾乎無一例外,在我們宿舍和學校周邊 15 分鐘路程內的幾家超市中,收銀的店員身後也都有著「裝袋手」。因此汲取頭一回逛墨西哥超市的經驗,懷著「避免再對地球感到抱歉」的心情,我總會在背包中自備一個大環保袋—每當在超市準備結帳前,我會禮貌地向收銀員身後的人示意,我有自備購物袋、不用麻煩了。
他們有時是看起來比我還年輕的學生,更多時候是上了年紀的爺爺奶奶。「裝袋手」們的動作十分熟練快速,但我還是不習慣麻煩他們,所以總是乾脆自己動手將貨品放進環保袋內。
如是幾次,直到上完一堂當地大學中介紹墨西哥文化的講座後,我才恍然大悟,自己竟可能一直是「好心做壞事了」。
原來,那些負責裝袋的「員工」,均非正式受聘於超市—他們沒有任何底薪,顧客給的零錢小費,就是他們一整天的薪金。超市也沒有規定顧客必須給裝袋員小費,因此即使每天站立數小時,往往最多只能賺上 2 、30 港元(約新台幣 110 元)。
老師告訴我們,這些長者大多是在墨西哥現行的社會福利制度下,毫無保障的一群。年長的他們沒有退休金也沒有政府援助金,唯有走到超市,以這份工作補貼清貧的生活。
墨西哥,養不起的未來
在墨西哥,人口老化絕對是一個迫在眉睫的社會問題:有統計指出,墨國全國人口將在 2050 年增至 1 億 5 千萬,但當中 65 歲以上的高齡人士,將高達近 2900 萬。根據該國政府最新一份 2013—2018 年度的統計,目前墨西哥已有 1000 萬 60 歲以上的老年人,佔全國總人口約 9%。
重點是:在這 1000 萬人當中,僅有不到三分之一的人能獲得退休金。尤有甚者,墨西哥的這 1000 萬退休或屆退人士中,超過八成的老人家生活於貧窮線下,並且無法獲得充足的糧食(food security)。
60 歲前後就「退休」,其實很多時候更完全不是他們自己的選擇,更不用提「享清福」—他們往往只是因為在原來的工作崗位上,再無與年輕一輩競爭的本錢,因而「被退休」了。
於是,長時間站在超級市場的收銀機旁,逐一為客人把貨品放入袋子,那可能收到的一個個硬幣,就成了這些老人家們的「退休金」。
中南美洲的「火柴人」(Cerillos)
後來我在網路上翻看資料,發現這個現象在墨西哥早已有好一段時間。他們在當地被稱為「火柴人」(Cerillos):之所以如此稱呼,或許是因其總是穿著圍裙、長期站立為客人裝袋服務,像火柴般筆直、也像火柴般燃燒自己。
後來有留學南美的朋友告訴我,在智利的超級市場,也常看到一個個「火柴人」。他起初也和我一樣懵然不知,畢竟現時在香港,我們多習慣自己將貨品放入環保袋中。
墨西哥課堂上的老師分享,她每次去超市前的小習慣,是總會在錢包裡「刻意多放點零錢」;在每月薪水發放後的那一兩次採購,她更會主動拿出數張紙幣,遞給這班不起眼、卻一直為生計默默耕耘的長者。「沒有辦法,他們的生活艱難,自己有能力便唯有多做一點。」
而自從那堂墨西哥文化課後,我仍自備環保袋到超市購物,但卻選擇在收銀檯前,主動把環保袋遞到他們手中—等待他們裝袋時,便仔細翻找錢包,把零錢全都掏出遞上。
不是為了同情或可憐對方,而是對這班服務社會多年的老人家們,仍努力地自力更生,表示一點起碼的尊重。
換日線 2020/09/16
許多人或許不知道,墨西哥是全球可口可樂每人平均消耗量最高的國家,其中恰帕斯州又是該國消耗量最高的地區。平均每人每年消費高達 821 公升,比全國平均還要高出 5 倍以上─ 相當於在這裡的每個人,平均每天喝下 7 罐 330ml 的罐裝可口可樂。
「在墨西哥恰帕斯州(Chiapas),居民走到廚房、廁所時,扭開水龍頭,經常一滴水也不會出來。幸運的話,一星期偶有兩三次能看見少許水流緩緩滴下,但也未必可以安全飲用。」
在恰帕斯州土生土長、現於該州聖克里斯托巴小鎮(San Cristóbal de las Casas)的 Free Walking Tour 導遊 S,這麼告訴我。
你可能好奇,這樣他們平日怎麼有足夠的水喝?
「我們不喝水,我們喝可口可樂。」S 一臉無奈地指出,當地原住民平均每天喝下約 2.2 公升的可樂,「因為在這個全國最貧窮的州分,只有可口可樂,隨時都比水更便宜。」
全墨西哥最窮的州,可口可樂是「水源」也是「聖物」
恰帕斯州的窮,與墨西哥其他州形成巨大的差距:就居民每月平均收入而言,首都墨西哥城的平均薪資比全國最低的恰帕斯州,高出了近 3 倍。綜觀其他的社會經濟指標,包括教育、醫療、房屋等資源,恰帕斯州亦均為全國最低。同時,當地的文盲率則比國內其他州分都高。
但由於跨國飲料產業龍頭可口可樂公司,選擇在此投資設廠「霸佔水源」(後面會詳述),並因與當地商家的「合作條款」,提供了極為低價的可樂供應(平均一公升約 14 元新台幣;詳見《墨西哥馬雅原住民的「萬用神水」竟是可口可樂?從一場「魔鬼交易」說起》一文),遂造成當地可樂比水還便宜,居民賴以解渴的「世界人文奇觀」。
除了日常解渴,甚至就連拜神、祭祀先人時,可口可樂在恰帕斯州也佔上重要一席:
某日黃昏,我和同是交換生的捷克朋友從聖克里斯托巴小鎮出發,找到了一輛前往附近瑪雅村落 San Juan Chamula 的共乘小巴(Colectivo),狹窄的車箱載滿帶著大包小包的原住民,小巴搖搖晃晃往西北邊前行,大半小時後,我們終於來到這個特色村落。
沿著大路直行,走到座落在廣場盡頭純白色的教堂,地上滿佈松葉枝,一個個木架上放著大大小小的爉燭,燭火鼎盛。當地原住民們紛紛跪在不同角落,低頭虔誠地祈禱,而他們的前方,正放著奉獻的祭祀品:一對活生生的雞,以及玻璃瓶裝的可口可樂。
坦白說,親眼目睹這一幕時,多少有點文化衝擊──本想用相機記錄下這一幕,但由於當地人多認為相機鏡頭會將靈魂攝走,普遍都抗拒被拍,職員亦吩咐教堂內嚴禁拍照所以作罷。
實在未曾想過會在教堂的祭祀儀式上,看到我們平日消暑解渴的汽水飲品,那刻我頓時發現可樂在恰帕斯州已是如此「深入民心」,與原住民的的生活密不可分。
但是,這一切究竟是怎樣發生的?
「人文奇觀」背後的壓迫悲劇
原來早於多年前,當地政府和可口可樂公司簽下合作條款,允許可口可樂工廠每日可從當地唯一潔淨的水源中,免費提取逾 113 萬公升的水用作生產;其後亦能繼續以低於市價的價錢購買更多水源。
結果,州內水源紛紛被境內、境外大財團控制、準備賣給可口可樂。代價是居民家裡再沒有乾淨的自來水可以使用——他們被迫花高價向私人卡車購買應付日常生活用的水,或隨時要走上兩小時以上的路程,到遠方的井口打水。
同時間,由於可口可樂「回饋」當地商家的合作方案,大幅壓低了可樂在當地的價格、甚至比瓶裝水還要便宜得多,最後使得當地居民每天以可樂代水──日子久了,居民亦漸漸習慣將可樂當作日常必需品。
許多人或許不知道,墨西哥是全球可口可樂每人平均消耗量最高的國家,其中恰帕斯州又是該國消耗量最高的地區。平均每人每年喝下高達 821 公升的可樂,比起全國平均水平還要高出 5 倍以上。然而,可樂的糖分甚高,隨之衍生出當地人患上糖尿病風險大增等健康問題。
「安全的飲用水,是生而為人的基本權利之一」已是國際間的人權共識。但在墨西哥東南方的這一片土地上,令人無法忽視的矛盾是,即使居民明知自己正被政府和可口可樂公司「聯手壓榨」,卻早已對可樂產生難以分割的依賴:在原住民眼中,可樂不是奢侈品或休閒飲料,而是日常必需品。
當跨國集團每年以可觀的利潤生產、出售那一瓶又一瓶的可口可樂,到墨西哥各個地方、甚或出口到境外時,當地馬雅原住民們卻要在捉襟見肘的生活中,硬著頭皮花費購買本就理應屬於他們的水源。
但同時間也無可否認,可口可樂在此設廠,也帶來不少工作機會與當地投資。因此比起要求可樂工廠撒離家園,多數當地居民們更希望政府履行「為居民提供潔淨飲用水」的義務。
然而現實的景況至今始終未變:中央政府冷眼旁觀、地方官商勾結、財團無情壟斷,讓原住民連喝上一口乾淨的水,都成了一大難事。
不禁要問:這一切公平嗎?恰帕斯州的問題,真有可能改變嗎?
109.10.23彙整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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