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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週刊 2017.04.11 19:04

母親曾是一個謎 平路

 

作家平路是獨生女,父母直至中年才生下她。照理應集萬千寵愛於一身,但不是,自小父親對她甚少笑容,母親更是待她冷淡。母親總是哀傷那個早年流產的男胎。

 

為此平路讀遍女性主義,讀遍心理分析,作品犀利而顛覆。

 

直到53歲那年,年邁母親脫口而出一句話,真相揭曉。平路展開長達3年的尋母之旅。卻是到最後才驚覺,最艱難委屈的不是自己,更非父親,而是養她數十年的非親生母親

 

「陽台上,你追問一句,母親愣住半响。再開口時,她接著說:『你是我們家傭人生的。』世界從此縱裂開來。」這是平路在新書《袒露的心》裡的內容。

 

作家平路的創作包羅萬象,她寫政治、科幻、歷史祕辛,從新聞取材、選用的文類從寫實到後設、寓言到傳記。她的評論文章也出色,並積極參與公眾事務,曾被派駐到香港,目前是中央廣播電台董事長。拆解世事犀利如她,卻直到2006年,父親過世後約一年,才從母親口中得知自己並非親生,那時,她已53歲。

 

叛逆逃家 赴美學習

 

平路經年留著一頭嫵媚長髮,高挑削瘦,這天她穿著長靴,完全看不出已64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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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緩緩解釋:「之前懷疑自己的身世太久了,但後來父母親越來越老,基本上也就放下。」台大心理系畢業的她,自己也說不明白複雜的心。卻在她早已不再想這件事時,陽台上年邁母親那句話炸開過往。

 

平路30多歲才開始寫作。她的父親路君約是師大心理系教授,我們求學時所做的性向測驗便源自路君約建立的模型。母親與父親是同門,當年在四川沙坪壩相識,夫妻倆只有本名路平的平路這個女兒。父母直至中年才生下她,照理說應疼若至寶。然而父親對她甚少笑容,母親更是永遠冷淡。她一直不解。

 

平路的高中大學期間頗叛逆,逃家、抽菸,直到在美國結婚生子後與父母的關係才改善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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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路赴美求學半年後就簡單成婚,這是唯一的婚紗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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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經乖順童年,高中、大學她大叛逆:逃家、交男友、抽菸…,大一那年她吞藥自殺,「現在回想,(自殺)是不知道怎麼跟家庭說NO,我只有讓自己消失。」大學畢業後她乾脆逃到美國,申請到愛荷華大學的獎學金,學統計,半年後她一通電話打回家裡:「我結婚了。」畢業後她擔任統計分析師,很快升上主管。

 

平路除了寫作也關心社會議題,今年初她與先生參加「無家者人權尾牙」,還特地以兔女郎裝扮娛樂街友,先生則扮小丑。

 

她說,從未想過成為作家,「我覺得跟文字有關的工作很奢侈,父母給我很多期待吧,我從小就知道以後要照顧他們,很實際,不可能容許自己這麼浪漫。」如同多數精神科醫師或心理諮商師,平路說話慢,字字清楚且語氣平穩,有一種令人平靜下來的安穩與說服力。她說,即使後來回台灣從事寫作,也因報社有固定薪水。

 

那是她當了10年的統計師之後。她在美國以中文寫作,投稿回台灣,竟得了文學獎,受到鼓舞後,1992年她決定放棄美國生活,至《中國時報》擔任主筆,很快闖出名號。

 

身世真相 幫傭之子

 

她的文字有時濃稠暗紅如經血,例如某篇散文中寫不快樂的童年,寫母親對她的嫌棄:「聽她怨嘆地說,所流產的小孩已經成形,是一個男孩子。」「母親有的是我,唯一的女兒。」這解釋了平路的作品,何以充滿女性意識。但僅是如此嗎?唯一的女兒下面一句接著是:「為什麼,在這件事情上,她絲毫不減傷悲的程度?」又如讀中學的某天,母親指著澆花的父親,對平路曖昧笑道:「晚上貪要,隨了他,又怕他累。」

 

 

平路兒時全家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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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回頭看,盡是線索。20多歲時,她其實也問過父親,自己是否母親親生?但父親僅語氣平常道:「她是被寵大的,不會疼別人。」來解釋母親的冷淡。

 

她於是擱下,直到2005年父親過世,骨灰暫放台北,打算日後歸葬原鄉山東。平路當時是駐香港光華文化中心主任,基於職務不得以私人理由赴中國。骨灰擱了一年多,某天母女倆在陽台用早餐,母親突然說:「不去葬你爸爸,是不是你懷疑,你不是爸爸生的?」她一秒也沒多想:「沒有。」接著靈光一閃:「那,我是不是你親生的?」

 

「空氣僵住。半响,母親開口。從此,世界破了一個大洞。」母親說,來幫傭的女人已婚,還帶了個小女孩,傭人懷了父親的孩子,生下平路便離去,母親給了女傭一些金飾。懷胎十月期間,一家子從新竹搬到高雄躲起來,女傭怕人知道懷孕,母親怕被發現並無懷孕。

 

和善體貼 宛若仙女

 

但,母親偏不告訴她生母下落。接下來長達2年,「每一回,說到你最想聽的地方就住口,母親一句不多說…彷彿意志的對決。」

 

學科學與數學、沒有宗教信仰的她四處求神問卜,甚至找了乩童。「因為我一點辦法都沒有的時候就…好急喔,非常的急,甚麼都做了。」她說話不只慢且溫軟,不時有著小女孩般撒嬌或無助口吻,令人想到她在書中所寫,自己刻意長成與母親不一樣的女人。

 

母親愛在人前展現歌喉,她便從不唱歌。母親極好強,我們所見的她則是個懂得示弱、令人憐惜的女子。母親自我中心、不懂與人相處,平路待人體貼周到。同是作家的好友廖玉蕙就形容:「她說話細聲,和善體貼,連我的小孩都很喜歡她,大家叫她仙女阿姨。她到一個場合,如果看到角落有人落單,她會走過去跟那人講話。她EQ也很高,即使抱怨都是微笑著吐苦水。」

 

回到乩童。那天平路去現場登記排隊給乩童診斷,輪到她時,「他第一句話就是『你有官印在身,你到這邊要做什麼?』他沒有可能認得我,很奇怪,你就會很相信,因為他好像看到了一些什麼你沒有看到的事情,最後他說,母親已經過世。」乩童準嗎?她說,算一算,時間差不多。

 

父親過世後,平路才得知自己非母親親生,開始長達3年的尋母之旅。

 

在她得知身世之謎的第3年時,連她的學生都來到香港,陪平路的母親聊天、探話。學生終於問出一個男性名字,應是生母的丈夫。透過戶政機關追查,只有幾個地址,學生來到其中一處,一名年輕女子應門。女人敏感,年輕女子悄聲請學生上樓,打開電腦檔案照片,學生一看,簡直恩師平路的複製人。女子是媳婦,那天公公在家。媳婦轉告丈夫、即平路的弟弟,弟弟大驚,與平路相約診所鑑定DNA,結果機率是99.99%。

 

平路任香港光華文化中心主任時發起「台灣月」活動,年年邀台灣藝文界人士赴港,深獲好評,此為歌手胡德夫在活動上與平路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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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弟弟後來告訴我,其實他看到我的第一眼就覺得不用驗了。」歷經3年,平路終於找到生母的家人:同母異父的1個姊姊、3個弟弟,無奈,生母於一年前忽然腦溢血過世。

 

她氣極了母親 (養母) ,2人近乎賭氣。她在書中寫到,有段時間連稱呼母親「媽媽」都令她刺痛,與印尼看護說話時,她寧可與看護一同稱母親「奶奶」,例如:奶奶今天如何如何。

 

她發狂似想知道生母的一切,尤其想知道生母是否掛念她。生母生下她時僅22歲,書上寫著,生母當年曾要姊姊牢牢記住一個名字,那名字正是路君約。生母也曾在與媳婦談心時提到,年輕時曾有過一段讓她想念的感情,又說,自己從未睡過一個好覺。

 

聽到這些,心裡是否好受一些?平路搖頭:「我很心疼,她幾乎沒有過過一天好日子,很辛苦。她在中壢,後來她住過的地方我都會過去,比如說三坑,中壢跟桃園之間一個很小的小鎮,可以騎腳踏車,我就會去那裡走走,他們住過的地方已經沒有痕跡,但她可能在這裡買菜,我就去。」她也常與姊姊弟弟們聚會,她驕傲地說,其中一個弟弟是畫家。你的藝術天分遺傳自生母?「我很希望是,因為我無從想像我的生母,就希望把任何我心裡覺得好的東西歸諸我生母,因為真的很想念。」

 

老頭插嘴作為一個海歸,平路女士對台灣並不熟悉,三坑不在桃園中壢之間 (桃園中壢之間是八德與內壢)。三坑屬龍潭,龍潭的郊區,龍潭往大溪的途中,俗稱三坑子,如今是個沒落的小聚落,有老街和鐵馬道 (平路女士說可以騎腳踏車的石板路) 。當地住戶都是客屬,平路女士的生母應該是客家人,就不知是閩客 (大溪) ,還是粵客 (龍潭) 。

 

床邊致歉 重新接納

 

對父親幻滅嗎?「我在《行道天涯》寫過孫文,對我來講,所謂的國父,他在感情上是軟弱、不專一。但這都是人性,無論男女,女性可能多少被壓抑所以無法充分表露,我父親有好幾位女性。」

 

平路出版第1篇長篇小說《行道天涯》時的照片。她在小說中將孫文與宋慶齡拉下神壇,還原為有血有肉有弱點有欲望的凡人,引發熱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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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路君約年輕時在中國就曾娶妻並生下一子,到了四川認識大學助教同事徐正穩,2人熱戀,父親寫信給原配要求離婚。但連這一段平路也被蒙在鼓裡,直到在美國時某位親戚酒後胡言,平路察覺有異,打探後才得知往事,並赴中國找到同父異母哥哥。

 

母親 (養母) 徐正穩那端,事事好強的母親連年歲都活得比人久,超過一百歲。直到生命末期,母親頻繁進出加護病房,平路終於見到了脆弱的母親。「最後2個月,母親已經不能言語,你趴在母親床邊,一字一句地說:『媽媽,我對不起你』『媽媽,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媽媽。』那分秒,母親臉上的線條變柔和了。原來這些年母親一直在等…你低下頭認錯的同時,你發現母親原來願意,她願意真心接納你。」

 

我們問起這段,平路慣常的平穩語氣此時亂了節奏:「這也是這本書對我很困難的原因,越想越後悔,按理說我不是一個不能理解別人的人,我不是沒有見過這世上很多人生百態的人……可是面對自己的母親時,我對她的理解跟包容…」自己的生命艱難,父親也難,但,母親才是最難。

 

平路的小說偏好改編自真實歷史人物或事件,但她總顛覆傳統,以挑戰父權社會的銳利觀點來詮釋。

 

母親過世後數年,某天平路泡完溫泉後忽然心臟不適,幸好最後無大礙。但就在她感覺生命即將到盡頭,那一刻什麼都不重要了,她在嘴裡輕唸:「爸爸,對不起。」然後:「媽媽,對不起。」那個「媽媽」,是她的養母。

 

 

時報文化 2016/03/14

華麗的告解專訪平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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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平路:「我一直在想,我母親為什麼不疼我?」 【《華麗的告解》摘文】

 

作家平路本名「路平」,父親希望她人生道路一片平坦。她自己取筆名「平路」,無論前方多麼崎嶇,她都要自己去走平它。她一生都在叛逆,逃離家庭、不繼承父業、放棄美國工作、選擇寫作這條絕不平坦的路。她寫評論、寫小說,都在嘗試翻轉既定的觀念,找到新的可能。這種種,其實是在找尋她自己人生謎題的解答。

 

她從待了七年的香港回來,我提出一些對她文字的疑惑,她要我關掉錄音機,然後說了一段她後來才得知的身世。謎底揭曉,眼前彷彿終於現出平坦。然而怎可能說坦途就是坦途?她仍繼續寫小說,繼續由事物的表面向下探索,打開一條條縫隙與角落,還在尋找更多的答案。

 

謎底-平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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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路遲了二十分鐘。打電話過去,果然,她記錯時間了,匆匆趕來,挑染過的豐盛長髮、寬軟的黑衣黑褲與那雙迷離的眼,一同飄然而至,落在人間。

 

雖然她寫的評論一向犀利,但生活上卻是另一個極端。某次小說寫到忘我,餓了竟打開貓罐頭吃都沒發覺。五十七歲的她,至今都是一個需要許多疼惜與愛的女子, 人們得時常把她從某個時空裡撈起來。

 

去年底她卸下香港光華新聞中心主任的職務,三月回台,接了文建會建國百年基金會執行顧問。不久前,因為她建議文建會拍孫中山紀錄片,被三民主義權威、監察委員周陽山挑戰,雙方打了一場筆戰。周認為平路觀點的國父「不符史實」,而平路則認為冤枉,一來周不該先以糾舉權來箝制言論自由,二來該讓國父走下神壇,還他人性面貌。熱鬧了一陣,也就淡了。

 

香港七年,最先傳回來的消息,卻是平路參加晚宴愛穿牛仔褲,被她的長官抱怨。她笑,「因為香港不少一位貴婦嘛,我定位我們是文化機構,想讓大家覺得有一些台灣不一樣的氣質。不過後來我就愈來愈入境問俗了。」我注意到她身上穿的這身黑衣,○二年她出書就穿這套衣服拍封面照。回到台灣,她又恢復樸素本色。

 

她在香港創辦了頗受好評的「台灣月」,每年十一月邀請台灣藝文團體到香港表演,讓過去從不參加中華民國活動的香港高官,與從不參加藝文活動的老百姓,都來參加了。另外,她也幾乎完成長篇小說《東方之東》,是鄭芝龍父子的故事與兩岸人情的關係,也是個愛情故事。

 

平路還有幾本小說如《行道天涯》(孫中山、宋慶齡)、《何日君再來》(鄧麗君)、《百齡箋》(宋美齡),也都是根據真實存在的人物寫的,而不是自己杜撰一個故事。她說:「那時是覺得這些題材裡有最多的 myth(迷思)。我還是希望每一篇都不同,希望它的難度高到讓我覺得是個挑戰,我才會全心投入,才會有源源不絕的腦啡,支撐我走這麼久的路。如果已經會了,我就會覺得不如去做別的。」

 

到頭來,平路記掛的還是小說。這天我們講了很多,從國父講到小說,從小說又意外講到身世。而這身世,竟又與她會開始寫作有關…。

 

平路的父親路君約是心理測驗學界的宗師,母親也在大學教書,平路做為父母唯一的孩子,從小常考第一名,後來依父母心願考上台大心理系。如果她願意,出國拿到學位,很可以回來承繼父親,成為心理學權威。但她沒有。她在美國愛荷華大學讀教育心理統計,「很快發現最聰明的教授都是數學系來的,」 便轉讀數學系數理統計組。

 

「我沒有數學根基,純粹被那種聰明迷惑就去了,他們讓我知道數學是天才事業,有時一整天就對著黑板上的一條算式。」拿到碩士,又繼續念博士。「指導教授說,如果有一天妳半夜醒來,走到桌前解出一個問題,那可能就是最重要的答案。但我從沒被那種天啟式的聰明驚醒過。我想,如果我拿了博士,最多做一個平庸的教師,不會是第一流的數學家。」她那時剛好找到工作,便沒寫論文,放棄學位。

 

她在美國公司做了幾年統計師,開始寫小說,投稿到台灣報社,得了文學獎。「我會寫作是因為做事幾年,綠卡、升遷都很順利,接下去我已經看到如果繼續待在那公司,可能會愈爬愈高,那時下班後就跟美國同事去玩樂,晚上作夢都講英文。所以開始寫作是很大的轉折,如果我不這樣做,日子就會那樣過下去,每年最興奮的事就是年初開始計畫度假。」 

 

得了文學獎,受到鼓勵,加上八○年代後期台灣風起雲湧,她的好友在台灣從事民主運動,她關心又嚮往,九二年,她決定放棄美國生活回到台灣,進中國時報當主筆,一邊做記者採訪,一邊寫評論和小說。而她的文字對當時的台灣是新奇的、女性觀點的,又時常翻轉、顛覆那些習以為常的觀念,她很快便成名了。

 

她不繼承父業、放棄美國穩定生活、選擇一條崎嶇的寫作之路,顯示的是她的獨立,只是一個父母四十多歲才生、理當享受所有疼愛的獨生女兒,為何在文字之間與受訪時,偶爾不經意透露的,是那樣激烈而叛逆的人生?例如:她大一時談戀愛,因為父母反對(不是為情所苦)而自殺;出國唸書半年後某天從拉斯維加斯打電話給母親,很高興地說:「我等一下就要結婚了!」母親在電話那頭大驚:「你父親要昏倒了!」而每次寫到母親,她的心情也總是充滿糾結與不解。

 

這叛逆的來源是什麼?究竟過去發生了什麼事使得她必須用這種方式來得到平衡?聽完我的問題,她看著我,突然要我關掉錄音機,然後說了一段令人驚心動魄的故事。

 

說完,她幾番要求我不能寫。我們認識十多年,但不很熟,也不算是朋友。她會告訴我,想來是因為既然我問,她就幫我理解。她一直是個誠懇面對自己與他人的作者,這是她沒有用謊言敷衍我(記者)的原因。

 

而我只能說,關掉錄音的這段時間,主要的訊息是:「她父親二○○五年去世後不久,某天她終於問了母親,自己究竟是否她親生。母親說:不是,她是她父親與別的女人生的孩子。」

 

一切都得到了解答。

 

我母親常說:「別讓你父親蒙羞。」她很嚴格地執行,總是覺得我不夠好。(《聯合報》,2007)

 

比起她的富態、勻稱、嬌小而顯得貴氣的四肢,我從小身形瘦長、大手大腳,加上扁闊的骨架,母親說,那都是女人命苦的徵兆。(《我凝視》,2002) 

 

在母親面前,我經常莫名所以地緊張,不曾發出聲音大笑。笑聲意味著某一種失序,女兒流露出失去控制的狀態,我自忖母親必然極其憎厭。而我,說不定也暗暗難堪著母親不自覺的失態:包括她在父親面前忸怩的小女兒態、她描述鄰家男女話題時候吃吃的笑,以及她(不知道為什麼)對我提及昨晚她與父親床笫間事突然間的興奮表情

 

帶著我不能夠分辨的詭異臉色,我的母親又一次向我埋怨(為了什麼呢?):「你父親身體不好,還是要,弄得早上都起不了床。」站在晨霧的草坪上,穿著中學制服的我,緊張地揉著裙角,想不出怎麼順著她的話接下去……(按:以上兩段文字出書時被平路刪去,但原文仍保留在她的部落格。) 

 

是她母親無法自已地把無辜的少女路平當成了是「那個女人」、她的競爭對象……。後來我們開始談別的話題,於是繼續錄音,但我仍被此事纏繞,因此又回來:所以妳的叛逆早已不只是女性主義的思考,真正有關的是自己的生命經驗? 

 

「對。這樣講好了,有個方程式我不懂,我用很多方法去解它,我把它想得非常複雜,我一直在想我母親為什麼不疼我,一個女人不疼自己的孩子,是不是因為她不喜歡她自己?……等等,我去找答案。當然,一個女人為什麼要用男人的眼光看?她不喜歡我是因為不喜歡我的性別嗎?女人怎麼看自己的性別?這些都是女性主義的問題。我的謎題對我是這麼困難,但沒人告訴我答案這麼簡單:她不愛妳是一定的, 她看到妳就會想起……。所以後來講出來,才是和解。」小時候父親從來不(敢)對她笑,現在也懂了。

 

和解了,人會不會也變得平和了?平路笑,「我也以為。直到這次(國父事件) 才發現不是。」她發現自己還會反擊。那麼,早或晚知道,差別在哪裡?「我希望早知道。對每個人來說,最重要的還是『我是誰』這個問題。我怎麼來到這世界上?我怎麼長大的?為什麼會變成後來這個人?這跟外界怎麼看你無關,一個人最重要的價值其實在回答這個問題。」

 

因此可以理解,她會開始寫作,其實是在尋找身世。那麼,如果從小就知道身世,後來還會成為作家嗎?平路輕鬆起來,往後伸了伸腰:「也許變成音樂家,」又開起玩笑:「或是三民主義學者、監察委員吧。」

 

去年藝人侯炳瑩出書說出家庭秘密,又與母親、哥哥在媒體互相對質,被人批評是「狗仔才有興趣的八卦」,或「私人家務事,浪費社會資源」。平路那時特別在專欄中寫道:「是不是八卦醜聞,單看社會用哪一種濾光鏡去剖析它?若是換一個角度,它其實是一種折射,替我們映照出所有家庭的畸異之處。…譬如,對多數人充滿了溫暖親情的『童年』,對某些孩子們,原本是個充滿了灰垢的黑盒子。」

 

侯家三人各自根據自己的回憶敘述,平路說:「這份回憶是否能夠『還原』當時的情境則是另一回事。……記憶總是可疑的,然而,對敏感的孩子來說,傷害卻如此真實。更根本地看,則好像小說家海明威說的,每個人在成長路上都被重重地傷害過,爾後的人生,始終的困難在難於拼回原狀。因此,侯家兄妹的家務事,豈止於八卦而已。當事人在媒體上真情告白,所帶來的反省是:事件中的每個人,包括做父母的,包括每一個你與我,又何嘗不是,受傷的小孩?」

 

母親後來一直跟平路住在香港,平路回台,送她到養護中心受較好的照顧。平路常去看她,她九十七歲了。真相揭曉後,對母親的態度有變嗎?「反而對她更好。我其實心裡有種瞭解,知道她過去生活的不容易……。」訪問於2010.9

 

 

今周刊 2015/02/24

怕老科技男,返台報恩過快樂第二人生

 

原來不工作之後,人生還有無限的可能。

 

台灣的老年人口並不快樂!

 

高雄長庚醫院副院長張明永針對老人做過研究, 發現約每五位老人,就有一人具有憂鬱傾向 ,衛福部的統計數字也顯示,越高齡抗憂鬱藥的使用人數中越多。

 

在精神科醫師眼中, 這些憂鬱起因於「無所事事」,台灣人對五十歲後的時間長度缺乏認知 。

 

為了不想成為那憂鬱的五分之一,64 歲的黃世岱,一年前從美國退休回台。以前他的身分是軟體工程師、資訊副總,現在化身「小丑蛋黃」,到全台養老院義演的「小丑蛋黃」,散播歡樂,和未來的自己相遇。

 

對黃世岱來說,老,是你不想見到它,但它一定會找上你的人。

 

如果老,是迎面而來,躲不了的生命樣態,就讓它變成恩人與戀人。

 

科技男學扮小丑 到養老院當「老萊子」

 

綠色的絨毛樹,輕點王婆婆鼻尖,原本在輪椅上低頭昏睡的她,一臉驚訝地醒了過來,老人家仰頭微笑著。

 

「大姊姊,樹都開花了,你開不開心啊?」小丑蛋黃一下子吹氣球,一下子變魔術、拉胡琴,穿著笨拙的卓別林大頭鞋,滑稽地在 50 幾位老人家之間跑跳,他說,「上了小丑妝,就要卸下自己。唯一的任務,就是帶來歡笑。」

 

64 歲的蛋黃獨撐一個半小時表演後,雙連安養中心平均 84 歲的爺爺奶奶們,搖搖晃晃地擠到身旁合照,蛋黃投進他們懷中,撒嬌地喊:「Hi,今天我來當 Baby。」

 

「你問我怕不怕老?當然怕!但怕有什麼用?看到他們,就像是看到 20 年後的自己,」脫下小丑帽也是一頭白髮的黃世岱,瞇著眼笑說:「老,就真實地在面前等著你,閃也閃不掉啊 。」

 

在職場上用了四十幾年的英文名字 Dan,套上姓,成了黃世岱小丑生涯的綽號「蛋黃」。

 

退休後,他翻轉了自己的人生,上課學小丑,到養老院義務演出,「你好,我是蛋黃!」展開給自己開心、也讓別人開心的下半生。

 

續前緣 香港窮僑生,用餘生回報恩人台灣

 

1970 年,以香港僑生身分就讀台大的蛋黃回憶,「船剛抵基隆港時,第一眼看到台灣,發現全部講閩南話,哇,跟泉州老家一樣,超親切的。」黃世岱 5 歲離開福建老家,當時國共內戰已末,時局混亂,「中國鐵路陸續封閉,糧食短缺,採取配給,」一家人到香港投靠舅舅,不料父親染上肺疾,全家被隔離到香港偏遠的新界。「落腳沒水沒電的鄉下,父親是白領出身,農作不佳,養雞又得雞瘟,家境很慘,當初連來台的 500 元船費,都是借來的。」

 

雖然成長是窮困的,但台灣給他的回憶是豐美滿足的。「同寢室同學晚上吆喝去法學院旁的龍門餃子館,都會不露痕跡地請我吃消夜;住在台南官田的同學,寄車票來邀我吃拜拜, 回程時,他媽媽還準備一大袋食物給僑生回宿舍,真是好吃啊。」在窮困的七○年代,台灣豐厚的人情溫暖,至今讓他回味。在台大期間,他也結識了小三歲的心理系學妹路平,也就是作家平路,兩人婚後到美國發展。

 

「如果沒有台灣給我教育與照顧,我無法擁有今天的養分,何況我大部分的稅都繳在美國。唉!對台灣,我真是非常不好意思呢!」仔細算起來,蛋黃從 19 歲念大學到 25 歲赴美留學,加上中間短暫 3 年返台工作,和台灣的緣分不到 10 年,但台灣卻是他餘生回報、念茲在茲的地方。

 

扮小丑 化妝也一手搞定

 

「養老院是非常孤獨乏味、提不起勁來的地方。

 

我也是老人了,只有幾步之遙,更能了解老人們的無助。」演出前,蛋黃邊上妝,邊聊起他到養老院的心情。

 

在鏡子前塗上藍色眼影後,他按手機上的「小丑桌面」觀摩,紅色嘴角的仰度要畫到哪裡?他又按一下手機,一個妝畫下來,來來回回地按,確認多次。他笑說,「老了,記憶當然不好,手也不穩,化妝當然不會很專業,但多看(照片)幾次就行了。」

 

蛋黃說:「如果今天來養老院表演是年輕的專業小丑,老人家僅是以一個單純表演來看。但若是這個小丑年紀和你差不多,就可以激發大家動起來,笑起來,讓心熱起 來。」雙連安養中心主任賴明妙表示,這是長輩們第一次看到小丑表演,非常新鮮,尤其是表演者和自己年紀相仿,感覺更貼近。

 

演出前,蛋黃都會列出一長串縝密的流程表。他笑說,雖然退出職場了,但將近四十年的職場訓練,「規畫、組織、帶領、控制」這些以前在企管課程中學習的步驟,複製在公益活動也通。

 

下半場 看盡職場殘酷流轉, 找回人生主控權

 

2000 年,台灣電信重整的年代,黃世岱從美國回來,擔任和信電訊的工程部門副總經理。「當時GPRS(3G前身)的網路鋪設,是我們一寸一寸拉起來的,百分百架設完畢的記者會,還是我開的。」當時和信電訊併掉東元集團的東信電訊,「我負責去接收,知道那種被併掉的感覺,很慘。」但三年後,和信辜家爆發財務危機,電訊版圖又賣給台哥 大,「我離開了,轉到台商公司派駐北京工作六年,最後公司又被併掉,我又從北京回美國工作。」

 

職場生涯上,看盡各種無奈與殘酷的流轉,蛋黃驚覺,「哇!這樣就用掉我三分之二的人生。」

 

對於退休,他的定義是,「承擔工作的一切責任,已經全部完成,就算不完成,也不是你的責任。從退休那天開始,being myself!在不傷害任何人之下,只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

 

 

安可人生 2017 作者邱詩琁

夫妻同遊闖天涯!蛋黃哥牽手平路 追求旅遊的隨興樂趣

 

一位是從科技公司副總職位卸任的退休人,一位是知名女作家,兩人結褵四十載,除了攜手共度人生,也相伴勇闖天涯,樂於享受自助旅遊的趣味。

 

退休後,「蛋黃哥」黃世岱選擇當志工,扮小丑娛樂養老院的長者,並創立小丑蛋黃志工團。他也是位自助旅遊達人,退休之後的生活,有了更充裕自由的時間自助旅行,他的旅遊通常少不了一位女伴:作家平路。

 

夫妻的旅遊,事先如何討論、規劃、分工? 蛋黃哥說:「我們都是非常隨興的, 行程千變萬化。」通常只決定地點、時間,買了機票就出發了。他們舉之前的十五天歐洲旅行為例,飛機降落在阿姆斯特丹,他們租了車,只知道要往南開,走德國的羅曼蒂克大道(Romantic Road),其餘的,就交給心情決定。

 

橫跨歐洲東西的自駕之旅,就從飛機降落的荷蘭阿姆斯特丹啟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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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舒適圈創造驚喜

 

因此,他們的住宿不會在行前就確定,頂多訂了飛機落地的頭一個晚上。他們會挑選在非旅遊旺季出遊,所以不擔心客滿的問題。他們通常是當天透過訂房網站的APP預訂,常會以五折,甚至三折不到的優惠價格,訂到很好的旅館或飯店。即使是投宿在一個未曾聽過的美麗小鎮上,也是旅遊的驚喜之一。

 

關於行程,則很隨興安排。來到荷蘭,平路想看十七世紀荷蘭黃金時代畫家約翰·維梅爾的畫,就往他的故鄉台夫特前進;一路開到了德國,興起念頭前往波昂,探訪樂聖貝多芬的家。只要有網路、手機和導航系統,隨時都可以和電影中的場景、閱讀過的書本內容、喜愛的畫家、音樂家不期而遇。

 

「平常生活中已經太多的安排和規劃,旅行就是要跳脫日常生活的常軌,走出原先生活的框架,探索未知事物。」參加旅行團所規劃好的行程路線,總讓平路覺得缺少了什麼,「我很相信有句話,當你在旅行當中,忘記目的地所在,那才是旅行的真義。」

 

蛋黃哥和平路在伊斯坦堡地區留下的側寫畫面,他們用七天時間遊走在不同的宮殿和清真寺間,欣賞歷經新羅馬時期、鄂圖曼時期所留下的不同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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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入當地常民生活

 

「有時到了當地,進入那個環境和氛圍,人的感性就來了,這是坐在家中電腦前搜尋資料,所感受不到的。」來到阿根廷的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蛋黃哥和平路聽到了當地的音樂,受到現場的氣氛感染,臨時起意想學探戈,上完課便跑到市民中心大舞廳跳舞了。那裡不是觀光客會到的地方,也代表著是當地人流連的聚所,平路說:「有個瞬間,你會覺得自己跟他們沒什麼分別,我很珍惜這樣的感覺。」

 

僅僅是學跳探戈,體會不到舞蹈背後的精神意涵,因此他們到常民的大舞廳看在地人跳舞,看當地人穿著的舞衣,看人們跳舞時的面部表情,因為壓抑情感所擠壓扭曲的面容,感受翩然舞姿背後的熾烈情感。他們走進巷弄與市場,直視在地人的生活樣貌與憂患情境,是貼近當地庶民生活,才能帶來的深刻收穫。

 

蛋黃哥和平路曾在加拿大進行9天2400公里的RV露營車自駕之旅,途經知名的冰原公路(Icefields Parkw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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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伴出遊不相絆

 

蛋黃哥說:「退休對我來說,是一個翻轉的機會。」他表示,很多男性經過長年的職場訓練要求,變得更為理性。但退休後,過往的工作、身分、地位、責任終了,「為什麼不趁這個機會,把遺失已久的好奇心、熱情找回來?」他最懷念充滿活力熱情的高中、大學時光,因此他退休後揹起行囊出走,睡青年旅館的上下舖,感受當背包客的滋味;他也會去海邊衝浪划水,體驗當年尚未風行的活動。

 

蛋黃哥和平路的個性截然不同,一位性子急,一位動作慢。「夫妻要個性相像不容易,只要有共同興趣就很好了。」蛋黃哥覺得,結伴出遊有共同的興趣最重要,他和平路都喜歡音樂、電影、美食、藝術等。但兩人在旅途中,還是會為了「吃」鬧得不愉快。平路不管路途多遠、忍飢多久,仍會執意一探某間餐館,而蛋黃哥可能早已等到血糖下降,餓到發脾氣了。

 

平路說,旅途中遇到爭執,我們就是一人吵,一人不吵,「不需要在同一個點上糾纏不休。」旅行的時候,他們反而比平時少摩擦,因為隨時都有不同的風景和事物,不用拘泥在爭執的話題,可以讓人很快就轉念。

 

旅途上有伴可以彼此照顧,也享受交流的樂趣,這對夫妻結伴旅遊時,願意給彼此空間,靜靜陪伴在身邊也是相處的美感,享受同行的「獨處樂趣」。他們認為,旅行中所見所聞的感動,往往是很個人的,「如果想法完全不同,也不一定要分享,就繼續安靜。」

 

兩人相伴但不相絆,即使沉默不語的片刻,也是感受自在的時刻,彼此成為最適合的旅伴。所以,一段充滿驚喜樂趣、冒險犯難與故事回憶的旅程結束之後,他們會問對方:「下次,我們要去哪裡?」

 

美國阿拉斯加的冰川美景前留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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蛋黃哥× 平路 給夫妻檔的旅行建議

 

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雖然同遊,還是要保有自我的空間。

 

兩人可以培養共同的興趣,並且包容彼此的不同。

 

兩人同遊,旅途中可以分工,創造共同的經驗,未來回憶起來備感溫暖。

 

旅程中發生爭執,不必和對方僵持在同個問題上,看看風景就能轉念。

 

旅遊和生活一樣,都會有意見不同的時候,隨和一點就過去了。

 

從機場出發的那一刻,放下無謂的擔心,才不會一出門,心中揹負的行囊就太沉重了。

 

給另一「伴」的真心話

 

蛋黃哥:她完全隨興隨機,這樣對我也很好,我才能得到這麼多東西。我也會怕危險,但過於保守,不去變化、探索、冒險,就不會有那麼多驚喜。

 

平路:我會為了一間咖啡店,走很遠的路,這其實沒什麼道理。有時也會偏離蛋黃的規劃,蛋黃都會容忍。有時看個博物館看很久,蛋黃沒那麼有興趣,也會一直陪伴。我們還是很好的旅伴。

 

108.11.01彙整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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